殿内烛火摇曳,将萧景琰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在冰冷的光滑地砖上,更显孤寂。那幅被掷于地上的江南烟雨图,如同一个被遗弃的旧梦,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终结。
景琰的话音落下后,殿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他不再言语,只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被夜色吞噬的宫墙檐角,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那是一种将一切情绪都深深埋葬后,只剩下坚硬外壳的沉寂,比暴怒更令人窒息。
小林子依旧跪伏在原地,没有起身。他能感受到前方那具身躯里蕴藏的惊涛骇浪,那是一种近乎涅盘的痛苦蜕变后的死寂。他知道,此刻的太子不需要激昂的附和,不需要空洞的劝慰,他甚至可能不需要任何人的存在。
但他被留了下来。
这就意味着,在这片被至亲背叛的冰冷荒原上,太子潜意识里,或许还需要一个见证者,一个同样身处黑暗中的同行者。
时间一点点流逝,烛芯爆开一个轻微的噼啪声。
小林子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前方那抹孤直的背影上。他看到了景琰垂在身侧的手,指节依旧紧绷着,并未真正放松。那强撑的坚硬之下,是否还残留着一丝难以言说的颤栗?
他深吸一口气,极轻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柔和,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殿下,”他唤道,语气里没有恐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平和的陈述,“夜寒露重,您站久了,恐伤圣体。”
景琰的背影似乎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应。
小林子继续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奴才小时候,在家乡的野地里,见过一种草。生命力极是顽强。冬日里被大雪覆盖,看上去枯黄死寂,寸草不生。任人践踏,牲畜啃咬,都无声无息。”
景琰没有转身,但周身那种极度紧绷的、仿佛要与整个世界对抗的尖锐气息,似乎微微滞涩了一瞬。
“所有人都以为它死了,连最老练的农人都懒得去看它一眼。”小林子的语调平稳,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可待到次年春来,冰雪消融,只要有一缕阳光照下,有一点雨水滋润,它便能从最深的泥土里钻出新芽,比周遭任何花草都更快地绿起来,蔓延开去。”
“它从不抱怨冬日的严寒与践踏,因为它知道,那不过是四季轮回必经之事。活下去,熬过去,拼尽全力将根须扎得更深,才是对风霜冰雪最好的回应。”
说到这里,小林子停顿了一下,目光依旧望着景琰的背影,语气愈发沉静:“殿下,深宫之寒,甚于数九隆冬;人心之险,烈于风刀霜剑。今日之辱,并非结束,或许……正是那场催逼根须深扎的严寒。”
“奴才愚见,”他缓缓伏低身子,额头轻触冰凉的地面,“能活下去,且能活得更好,让那些轻贱您、构陷您、视您如无物的人,终有一日需仰视您,需畏惧您,需匍匐在您脚下——这本身,便是最硬的道理,最公的公道。”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虽然轻微,却足以荡开一圈涟漪。
道理谁都懂,但从一个同样身处卑微、甚至更为不堪的太监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血淋淋的真实感和共情力。他不是在空泛地劝慰“殿下想开些”,而是在告诉景琰:我懂你的痛,你的恨,你的不甘,因为我们同在泥沼。但正因如此,我们更要一起咬着牙,从这泥沼里爬出去,把那些把我们踩进来的人,也拉下来尝尝这滋味。
这不是安慰,这是共鸣,是认同,更是一种黑暗中的结盟宣誓。
景琰依旧没有转身,但他紧绷的肩膀,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父皇那冷漠的眼神,贵妃那得意的嘴角,兄弟那轻蔑的嘲笑……最后,定格在小林子方才那番话上。
活下去,活得更好。
让那些人仰视,畏惧,匍匐。
是啊,这冰冷的宫廷,这无情的父子兄弟,何曾给过他别的选项?期待和仁慈,换来的不过是更狠的践踏。那便……如你们所愿。
他心中的那片冰冷荒原,似乎因为这番话,悄然裂开一道缝隙,有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正在迅速滋生、凝固,成为支撑他脊梁的新骨架。
良久,景琰极轻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不再带着颤抖,而是变得平稳甚至冰冷。
他终于转过身。
目光落在依旧跪伏在地的小林子身上。烛光下,那小太监的身形显得异常单薄,但伏在那里的姿态,却透着一种异样的坚韧。
“起来吧。”景琰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方才那骇人的死寂。
“谢殿下。”小林子依言起身,垂首敛目,姿态恭敬如常,仿佛刚才那番近乎大胆的言论并非出自他口。
景琰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似乎想从他低垂的眼帘下看出些什么。“你倒会说话。”他淡淡评价道,听不出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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