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刀,割开草原的浓稠黑暗,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凛冽的风卷着草屑和牲口粪便的酸腐气,刀子般刮过李铮裸露的皮肤。每吸一口气,肺叶都像被无数冰针攒刺,肋下的伤口在每一次颠簸挪移中,发出沉闷而尖锐的抗议。他佝偻着背,全靠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按着肋下,仿佛一松手,里面的内脏就会顺着那道看不见的裂口倾泻而出。
走向马厩的路,每一步都踏在烧红的铁砧上。
哲别沉默地跟在后面三步远的地方,目光复杂地追随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背影。那件破旧羊皮袄裹在李铮身上,显得空荡荡,更衬出他此刻的枯槁。汗水早已浸透他内里的单衣,在晨风中迅速变得冰凉,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另一重折磨。额角滚落的汗珠混着尘土,流进左臂伤口附近未被药膏完全覆盖的皮肉里,咸涩的刺痛如同撒了一把盐。
马厩巨大的轮廓在惨白的晨曦中显现。不是汉地规整的砖木结构,而是用粗大原木和厚实毡布搭建的长条状棚子,低矮而深广。尚未靠近,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新鲜与陈腐马粪的混合体、刺鼻的尿骚、皮具与汗水油脂的酸腐,还有浓重的、属于大型食草动物的温热体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这气味如同有形的拳头,狠狠砸在李铮脸上,让他本就翻腾的胃部一阵痉挛,喉头滚动,差点呕出来。
门口堆积着半人高的、冻得硬邦邦的马粪堆,上面覆盖着一层薄霜。几匹拴在厩外的劣马,正低头拱着雪地里露出的枯黄草根,鼻息喷出的白气箭一般射向寒冷的空气。它们对蹒跚而来的两人视若无睹,只有其中一匹瘦骨嶙峋的杂毛老马,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李铮一眼,又漠然地垂下头去。
哲别快走几步,掀开沉重的皮帘子,一股更浓烈的热气和臭气混合着草料灰尘汹涌而出。他侧身,示意李铮进去,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那点残余的惊愕尚未完全褪去。
马厩内光线昏暗,仅靠顶部几处排烟口和入口泄入的微光勉强视物。长长的通道两侧,是粗木隔开的简陋栏位。几十匹高矮不一的战马被拴在木桩上,蹄子不安地刨动着铺满厚厚一层干草、马粪和泥泞混合物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空气中弥漫着马匹身上蒸腾出的热气和浓重的体味。有的马在低头咀嚼草料,咔嚓作响;有的烦躁地甩着头,打着响鼻;角落里一匹暴躁的黑色公马,正用后蹄狠狠踢打着隔栏,发出咚咚的闷响,引得周围几匹马也骚动起来。
就在这片混乱、肮脏、充满原始力量与躁动气息的中心,巴图像一尊铁铸的雕像,矗立在那里。
他背对着入口,宽阔的肩背仿佛能扛起整个马厩的屋顶。深棕色的皮甲上沾着草屑和泥点,腰间那柄弯刀乌黑的刀鞘在昏暗中反射着沉冷的光。他正低头审视着一匹被拴在特别粗壮木桩上的战马。那匹马通体深栗色,油光水滑,骨架高大,肌肉线条在皮肤下如流水般起伏,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此刻它却显得异常焦躁,鼻孔翕张,喷着粗重的白气,漂亮的头颅不安地摆动着,碗口大的铁蹄将身下的污物刨得四处飞溅。
一个身材矮壮、脸上布满风霜沟壑的老牧奴,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试图靠近它的前蹄,手里拿着一把蹄钩。他每一次靠近,那栗色马就猛地扬头,或者暴躁地蹬踏,老牧奴只能狼狈地后退,布满老茧的手背上已经多了几道新鲜的血痕。
巴图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无形的威压便笼罩着这一人一马。老牧奴每一次失败,他冷硬的下颌线条似乎就更绷紧一分。
李铮的闯入,像一颗石子投入浑浊的泥塘。他沉重的喘息、踉跄的脚步、以及身上无法掩盖的血腥和药膏气味,瞬间打破了马厩里原有的、以巴图为中心的压抑节奏。
几匹靠近入口的马匹猛地受惊,嘶鸣着向后退去,撞得隔栏哗哗作响。更多的马匹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动吸引,纷纷转过头来,或警惕或好奇地注视着这个闯入者。一双双在昏暗中如同鬼火般闪烁的马眼,带着野性的审视和本能的排斥,聚焦在李铮身上。那匹暴躁的栗色马更是猛地一扬脖子,发出一声高亢刺耳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带着劲风狠狠踏下,吓得老牧奴连滚带爬地躲开。
整个马厩的骚动骤然升级。
巴图缓缓转过身。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股沉重的力量感。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投枪,越过混乱的马匹和飞扬的草屑尘埃,精准地钉在李铮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询问,没有关切,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如同屠夫在掂量砧板上待宰羔羊的斤两。
哲别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垂下了头。
李铮在那目光的笼罩下,感觉自己最后一点力气都在飞速流失。他死死咬着牙关,尝到了唇齿间更浓的血腥味,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当场瘫软下去。全身的伤口都在疯狂叫嚣,尤其是左臂,那黑色的药膏在闷热的环境下仿佛重新燃烧起来,灼烫感直钻骨髓。冷汗瞬间又湿透了刚刚被寒风吹得冰冷的脊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