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午后,李玄策故乡——清河村
南方的湿冷,像无数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骨头缝里。王秀芹裹紧了身上那件穿了十几年、早已磨得发亮的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后那条曾经清澈见底、滋养了几代人的清河。刚下过一场小雨,泥泞的小路又湿又滑,路边的枯草上挂着浑浊的水珠。
越靠近河边,空气里那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就越发浓烈起来。不再是记忆里带着水草清甜和水腥气的味道,而是一种混合了腐烂、化学药品和淤泥发酵的恶臭。当她终于站在河岸边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时,眼前的景象让她浑浊的双眼瞬间瞪大,干瘪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倒抽一口冷气时喉咙里拉风箱般的嘶嘶声。
记忆的闸门被这刺鼻的恶臭和触目惊心的景象猛地撞开。眼前这条狭窄、粘稠、泛着诡异墨绿色和酱黑色油光的河水,与几十年前那条宽阔、欢快、清澈得能映出蓝天白云和岸边垂柳倒影的河流,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残酷对比。她颤抖的手指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粗糙冰冷的老柳树干,树皮皲裂的触感硌着掌心,仿佛在提醒她这不是噩梦。
闪回的画面如同褪色的老电影,带着温暖的光晕和潺潺的水声,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展开:
阳光灿烂的夏日清晨。 年轻的李长庚,古铜色的臂膀在晨曦下闪着健康的光泽,肌肉线条随着撒网的动作流畅地起伏。他站在船头,那艘吱呀作响的小木船像一片轻盈的叶子浮在清亮的水面上。渔网在空中划出一个饱满的银色弧线,“哗啦”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一片碎钻般的水花。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草柔曼地摇摆,一群银色的小鱼惊慌地从网边掠过,鳞片在阳光里一闪一闪。
岸边,年轻的王秀芹 挽着裤腿,赤脚站在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上,清凉的河水温柔地漫过脚踝。她身边是年幼的李玄策和李月竹。小玄策兴奋地用小桶舀水,水花溅到妹妹身上,惹得小月竹咯咯直笑,清脆的笑声像银铃般在河面上回荡。她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笨拙地学着父亲的样子打水漂,石片在水面上蹦跳了几下,留下一串涟漪。河面上,波光粼粼,像撒满了碎金子。空气里是湿润的泥土气息、青草香和淡淡的鱼腥味,那是生命的气息。
炊烟袅袅的傍晚。 李长庚提着沉甸甸的渔获归来,柳条串起的鲫鱼、草鱼还在活蹦乱跳,尾巴甩出晶莹的水珠。孩子们欢呼着围上去。李长庚黝黑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随手拿起一条小点的鱼,利落地刮鳞去内脏,在河水里涮洗干净。河水温柔地接纳着血污,很快又恢复了清澈。新鲜的鱼下锅,不一会儿,诱人的香气就弥漫了整个简陋却温馨的小院……
回忆有多温暖清晰,眼前的现实就有多冰冷残酷。
目光所及,那条曾经流淌着生命和欢笑的清河,如今成了一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臭水沟。河水粘稠得几乎不流动,表面漂浮着一层厚厚的、五颜六色的油污,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令人作呕的虹彩。腐烂的水草、鼓胀发白的死鱼尸体、各种塑料垃圾(饭盒、袋子、瓶子)、甚至还有卫生棉条和避孕套,像肮脏的补丁一样点缀其上,随波沉浮。靠近岸边的地方,沉积的黑色淤泥翻涌上来,冒着细小的、恶臭的气泡。河床裸露的地方,沉积物呈现出诡异的铁锈红和靛蓝色,寸草不生。
一阵风吹过,裹挟着河水的恶臭扑面而来。那是一种强烈的、带有化学刺激性的腥臭,混杂着蛋白质腐烂的甜腻和淤泥的土腥,浓烈得让王秀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口鼻,剧烈地干呕起来,佝偻的脊背痛苦地起伏着。眼泪被呛得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蜿蜒流下。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紧紧抓住冰冷粗糙的柳树皮,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污浊的河水,仿佛要穿透那层恶心的油污,看清到底是什么杀死了她的清河。是上游那家几年前开起来、日夜轰鸣、烟囱里冒着黄烟的化工厂?还是河对岸那个扩建后、总是把浑浊发白的废水偷偷排入河道的造纸厂?或者是村里越来越多、直接把生活污水和垃圾倒入河道的楼房?
“造孽啊……”一声嘶哑、颤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终于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这叹息轻飘飘的,瞬间就被河边阴冷的、带着毒味的空气吞噬了。她布满老人斑的脸颊上,泪水无声地流淌,滚烫地滑过冰冷的皮肤,最终滴落在脚下同样被污染了的、寸草不生的泥地里,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旋即消失不见。
这浑浊的河水,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见了她失去丈夫(她以为的)、女儿身陷囹圄、儿子疏离的破碎人生,也照见了这片土地在所谓“发展”背后付出的、无法挽回的代价。一种从未有过的、切肤般的疼痛攫住了她,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这条死去的河,为了记忆中那片消失的清澈与生机,为了子孙后代将要呼吸的空气和饮用的水。这痛,比冬天的寒风更刺骨,比女儿入狱的消息更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她衰老的心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佝偻着背,像一尊风化的石雕,凝固在死寂的河边,凝固在时代飞速车轮碾过后扬起的、令人窒息的尘埃里。那叹息,是她能发出的,唯一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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