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最后一天,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暴雨后的粘腻水汽,阳光却已早早穿透薄云,烫着成都火车站的月台。站台上的喧嚣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特有的纷杂、忙碌与小心翼翼。“K118次希望专列,即将发车!请各位老师组织好学生,有序上车!”喇叭里反复播放的女声努力显出几分平日里的清脆,却又总在不经意处泄露出竭力压制的疲惫。
长长的绿色列车停靠在站台边,车身油漆在连日阴雨后泛着些水光,略显陈旧。车厢连接处悬挂着醒目的红色横幅:“震区学子赴京疗养学习专列”。车窗外,送行的队伍涌动如潮。老师和志愿者们穿着印有“志愿者”字样的文化衫,被汗水浸透的后背粘连着布料,他们牵着一个个孩子的手,穿梭于攒动的人头之间,不断地核对名单,再用力挥动着手臂指引方向,脸颊涨得通红。
其中有个叫邓小林的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穿着明显大了一号、崭新的白色运动服,背上崭新的蓝色“爱心书包”肩带勒在瘦削的肩膀上,深深勒出了痕迹。他被一位同样穿着志愿者服装、汗水顺着鬓角淌下的年轻女老师领着,低着头,沉默地随着人流行进。他的小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磨破了边角、封面溅上几块暗褐色泥点的塑料文具盒。那文具盒拉链已锈蚀损坏,只能用一根粗糙的白色尼龙绳紧紧缠裹数圈,才勉强能合拢。这是他倒塌的家里,废墟中挖出来的、唯一还能辨识出模样的东西。里面空荡荡,原本所有的笔、橡皮、尺子都已碎落消失,只有一张对折起来的、被泥水浸透又干透后变得僵硬发黄的作业本纸页,纸页中央一个大大而猩红的“X”,显得分外刺眼——那是地震当天,他课堂作业的一道错题。
“小林,跟着我,上车了。”年轻老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柔和,轻轻晃了晃他细小的手腕。小林猛地抬起头,眼神如同受惊的小鹿,匆匆掠过四周拥挤、喧嚣的人群和陌生的车厢入口,最后茫然地定格在老师因睡眠不足而带着深深暗影的眼圈上。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那个变形的文具盒,沉默地点了点头。脚步微不可查地加快了几分,仿佛急于逃离这片承载着无形重压的土地。车轮终于在月台上送行人群挥动的手臂海洋与夹杂着嘱托、道别的嘈杂声浪里,沉重而缓慢地启动,发出长长的、撕扯空气般的汽笛轰鸣,向东驶去。
车厢里的世界也并不平静。几十个来自不同震区、年龄各异的孩子,聚在这节略显闷热的硬卧车厢里。新奇、茫然、忐忑、挥之不去的惊悸感,沉甸甸地混杂在空气中,压在每一个小小的心头。短暂的兴奋和对陌生旅程的不安之后,一种无声的沉寂开始弥漫开来。靠窗的位置,几个年纪稍大的女孩默默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那曾经熟悉的山川,如今不时掠过成片的废墟痕迹、歪斜的房屋骨架,还有连绵的蓝色救灾帐篷。她们的眼神空洞而遥远。
不知是谁,在角落轻轻哼起几个断续的音符,带着一点迟疑,一点试探。是那首旋律在震后每一个角落都曾响起的《天亮了》。起初只是模糊的低吟,如同从瓦砾缝隙里艰难探出头的小草。但很快,旁边一个扎着半旧头花、脸上还带着未褪尽惊恐痕迹的小女孩侧过脸,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跟着接了下去。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清亮却明显缺乏底气的童声,如同几根怯生生的丝线,从寂静中悄然升起,互相寻找,彼此缠绕,又犹豫着,努力想要编织成一首完整的歌谣。
“妈妈啊,天亮了……”那熟悉的旋律如同被集体记忆唤醒的咒语,在整个车厢里缓缓扩散。越来越多孩子加入了进来,声音渐渐变得清晰、连贯,汇聚成一泓带着伤痛的清泉,缓缓流淌过过道,流进每一个人的耳蜗。他们有的闭上眼睛,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有的紧紧揪着衣角,指节发白;有的只是呆呆地望着声音响起的方向,仿佛透过声波,看到了废墟中拉着他们的手、又最终被黑暗吞噬的亲人脸庞。
车厢顶灯随着列车穿行隧道明明灭灭,在飞快掠过的车窗光影切割下,孩子们歌唱的脸上光影交错。恍惚间,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仿佛凝结了——那剧烈的摇晃、山体的崩裂、尖叫的喧嚣、绝望的黑暗……与此刻摇曳的灯光、汇聚的歌声、窗外绿得发亮的稻田间模糊跳跃的光斑……两股截然相反的时间河流骤然交叠、互冲、震荡!巨大的情感冲击无声席卷车厢。坐在角落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师,猛地用手捂住嘴,泪水汹涌地流进指缝,双肩剧烈颤抖着。几个原本昏昏沉沉打着瞌睡的大人,此刻也悄然睁大眼睛,眼眶不知不觉地泛红。那歌声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猝然开启了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黑色闸门,让那滔天的悲伤与无尽的思念伴随着旋律决堤而出,奔涌激荡在小小的车厢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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