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宫灯在风中摇曳,像垂死之人最后一口气的微光。
内政院前庭的青砖被雨水浸得发黑,三口木箱静静立在香案之上,仿佛三具未封棺的灵柩。
六尚诸司主官列队而立,从掌膳到司仪,从尚寝到典言,无一缺席。
她们站在檐下避雨,目光却全数钉在那几口不起眼的木箱上——那是传说中早已“遗失”的宫务原始账册,是能掀翻半座后宫的火药引信。
苏识一身墨青提举官服,外罩素色披帛,发髻用一支银簪简单绾住,不见珠翠,却压得住全场气场。
她缓步上前,指尖拂过木箱边缘,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死者的遗容。
“打开。”她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幕。
柳绿双手捧锁钥,手心沁汗,指尖微颤。
咔哒一声,第一口箱子开启,泛黄的纸页整齐码放,封皮上赫然印着“大靖永昌三年内廷支用实录”字样。
第二箱、第三箱相继开启,每一本都盖有骑缝章,编号连贯,笔迹清晰,绝非伪造。
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低头避视,更有一位老尚衣官猛地攥紧袖口,指节发白——那上面记录着她曾为贵妃私采丝绸十二匹,谎报为“贡品损耗”,此事唯有经手人知晓。
苏识环视众人,火盆已在案侧燃起,炭火噼啪作响,映得她眸光如刃。
“这些年来,”她开口,声线平稳却不容置疑,“宫中积弊甚深。有人借名目敛财,上下勾连;有人因沉默受害,俸米被克、布料遭换。层层盘剥之下,苦的是底层杂役,乱的是祖宗法度。”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今日,我不究既往。”
一句话落下,不少人松了口气。
可她紧接着道:“只立新规。”
全场骤然安静。
下一瞬,她亲手抽出一本账册,翻至某一页,目光停留三息,然后毫不犹豫地投入火盆。
火焰猛地蹿高,舔舐纸页,字迹在高温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
一页,又一页。
她烧得极慢,像是在举行一场庄严的祭礼。
火光照亮她的侧脸,半明半暗,如同这宫闱本身——表面肃静,内里焚心。
“从今往后,”她继续说道,声音随火势升腾,“所有采买公示三日,异议可直呈内政院;每季发布《宫用简报》,连洒扫杂役也可查阅。我要的不是清廉,是透明——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为何多拿一尺布、少领一斤米。”
话音落时,最后一本账册已化作飞灰。
柳绿迅速将新制章程张贴于院门两侧,红纸黑字,在雨夜里格外刺目。
寂静持续了几息。
忽然,那位年逾六旬的老尚史踉跄上前,扑通跪地,老泪纵横:“三十年了……头一回觉得这宫里还能讲理。”
她这一跪,像是推倒了第一块骨牌。
陆续有女官低头垂首,有人哽咽,有人悄悄抹泪。
权力从来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看不见规则的黑暗。
苏识静静站着,任火光与雨水交织在身上。
而是退路。
——给那些还想挣扎的人,一条看似宽恕的生路;也给自己,一个彻底斩断旧势力反扑借口的屏障。
真正的证据副本,早在半月前就被她藏入九皇子府密阁,编号加密,由白砚亲自看守。
这一把火烧出的是秩序,也是震慑:你们以为我毁了凭证?
不,我只是让你们误以为安全了。
这才是最致命的心理杀招。
当夜子时,风雨未歇。
德太妃遣心腹太监送来一封短笺,无署名,仅八字:“往事如烟,何苦相逼?”
苏识坐在灯下,指尖摩挲着纸边,忽而轻笑一声。
提笔蘸墨,回了一句:“臣非逼人,只为留条活路。”
她吹干墨迹,递出信笺,望着窗外漆黑宫墙,眸底寒光隐现。
留活路?她给的从来不是恩赐,而是选择——投降或毁灭。
而她,早已布好了局。
数日后清晨,宫门初启。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进内政院侧门,帘幕低垂。
车停稳后,一名宫装妇人携幼童下车,在门前驻足良久,终是整了整衣襟,抬步欲入。
临进门那一刻,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簪,通体温润,雕工古朴,簪首刻着一个极小的“识”字。
她低头凝视片刻,眼神复杂难言。
“这是我母亲遗物,”她低声自语,仿佛对着虚空承诺,“她说,此簪能辨忠奸。”赵明凰踏入内政院侧门时,晨雾尚未散尽,青石阶上凝着细密水珠。
她未带仪仗,只携幼子缓步而行,素色披风裹身,发髻低挽,无珠无翠,与昔日盛宠贵妃的华艳判若两人。
可正是这份刻意的朴素,让守门小太监一眼认出她来,慌忙跪地迎候。
柳绿闻讯疾步迎出,却见赵明凰已立于庭院中央,目光静静落在那三口空箱之上——昨日焚账之处,香案犹在,炭灰未扫,余烬被雨水打成黑泥,却仍散发着某种无形的威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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