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的黄昏总是来得格外迟,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壮丽的橙红,训练场上的尘土在余晖中如同金色的薄雾缓缓沉降。
顾衍之摘下军帽,抹去额角滚落的汗珠,喉间还带着高强度训练后的干渴与灼热。
一天的疲累沉甸甸地压在肩胛,他正与几位战友拖着步子往营房走,通信员小跑着追了上来,脸上带着淳朴的笑意。
“顾副营长!您的信!还有个小包裹,从老家来的!”
通信员将东西递过来,那牛皮纸信封边缘已有些磨损,显是历经路途,右下角那笔娟秀工整的字迹“苏晚”却清晰依旧。
旁边那个用旧蓝布仔细包裹、拿细麻绳捆扎得结实的小包袱,格外引人注目。
顾衍之道了谢,指尖触到那布包,一种粗糙而实在的触感传来,与他平日接触的枪支器械截然不同。
他的心口莫名地微微一滞。
回到略显拥挤的单身宿舍,汗味、烟草味和皂角味混杂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先将帽子挂好,脱下汗湿的外衣,用凉水狠狠搓了把脸,冰凉的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带来一丝清醒。做完这些,他才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边坐下,目光首先落在那封信上。
撕开封口的动作似乎比往常慢了一丝。
展开信纸,依旧是那熟悉的口吻,简洁,平静,近乎刻板地告知了即将随奶奶前往县城小姑家待产的决定,理由充分,逻辑清晰,如同呈交一份冷静的形势报告。
然而,当目光扫过“县城小姑家”,“离县医院仅一街之隔”这些字眼时,他紧蹙的眉宇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毫。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一种远方属于家庭的沉稳周密的安排,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稍稍驱散了他内心深处因无法在场而滋生的焦灼与无力感。
这封信,不再仅仅是一纸通知,它成了一条纤细却坚韧的线,将他与那个遥远小院里正在发生的一切连接起来。
他小心地将信纸放在膝上,这才拿起那个蓝布包裹。
麻绳结打得很巧,他解了一会儿才打开。
旧布层层揭开,一股混合着麦子焦香和淡淡盐味的朴实气息悄然逸出。
里面是几个烤得金黄、边缘微焦的野菜饼,摞得整整齐齐,旁边是一小包油纸裹着的炒南瓜子,颗粒饱满。
他拿起一个饼子,指尖能感受到它的硬实和微凉。
咬一口,饼子有些干硬,需要费力咀嚼,但越嚼,属于野菜和粗粮的独特香气越发浓郁,混合着一点点咸味,简单,却有一种直抵肠胃的踏实感。
他慢慢地吃着,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幅画面,昏黄的灶火前,她挺着硕大无比的肚子,笨拙地弯腰和面,额角沁出细汗,小心翼翼地将饼子贴到热锅上,等待它们变得金黄。
这东西,驻地食堂不缺,甚至能吃到油水更足的伙食。
但这一口来自千里之外经由她手亲手制成的饼子,却仿佛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和那份沉静的用心,重重地落在他心上,砸出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一种极其陌生而微妙的情愫,像初春冰面下的第一缕暖流,悄然在他冷硬的心湖深处蔓延开来。
他沉默地将剩下的饼子和南瓜子用油纸重新仔细包好,放进床头那个漆色斑驳的小柜子里,与那几封逐渐摞起的、带着同样字迹的信封放在了一起。
自那日后,顾衍之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留意起通信员每日到来的时间。
那一声“顾副营长,有您的信!”似乎也带上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意味,能让他沉寂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亮光。
她的信依旧保持着那份近乎笨拙的简洁,极少流露个人情绪,多是平铺直叙:奶奶咳嗽好了些,娘新孵的一窝小鸡仔,后山的槐花开得正好,或是腹中的孩子昨夜踢得她许久未能安眠的琐碎,平凡,却像一块块小小的拼图,渐渐在他脑海里拼凑出一幅遥远却鲜活的生活图景。
他读得越来越慢,有时指尖会无意识地拂过那些墨迹,试图捕捉字句背后更深的东西。
而每隔一段时日,那封薄薄的信总会伴随着一个同样朴实无华的小包裹。
有时是几块晒得甜韧有嚼劲的红薯干;有时是一小罐色泽诱人、脆爽咸香的腌萝卜条,打开罐子就能闻到那股开胃的酸香。
最让他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的,是一双厚实无比的千层底布鞋,纳得密不透风,鞋底扎实,针脚匀称得惊人,大小尺寸与他分毫不差。
他试了试那双鞋,脚被柔软而富有支撑感的布底包裹着,舒适得超乎想象。
他盯着那细密得几乎看不见针眼的鞋底,一时有些出神。
这需要做多久,需要多么大的耐心和专注,而她,顶着那样沉重的身子,是如何一针一线完成它的?
一种混合着感激、歉疚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心疼的情绪,细细密密地缠绕上他的心。
这些微不足道甚至土气的东西,一次次沉默却有力地冲刷着他内心原本坚冰般的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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