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年关的喜气如同刚贴上的崭新窗花,鲜艳却脆弱地装饰着顾家小院。
空气里弥漫着蒸枣糕的甜香和扫尘后的清新气味。
周氏正比划着窗花的位置,李素娟端着浆糊碗在一旁笑着说什么。
顾铁生和顾卫民在院里高低配合着挂红灯笼,顾红秀穿着簇新的花棉袄,像只欢快的雀儿,绕着梯子雀跃。
就在这时,院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村支书老王头站在门口,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他身后跟着一位身着军装、风尘仆仆却身姿笔挺的年轻战士。
战士的脸上没有重伤消息带来的极致悲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沉重和无法言说的复杂神情。
院子里所有的声响和动作瞬间凝固,像一幅突然定格的画。
李素娟脸上的笑容僵住,手里的浆糊碗“哐当”一声落地,黏白的浆糊溅开,她却毫无知觉。
周氏捏着窗花的手顿在半空,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不速之客。
顾铁生从梯子上猛地回头,憨厚的脸上血色褪尽。
顾红秀吓得一把抓住哥哥的衣角,大气不敢出。
一种比得知重伤更令人心悸的、冰冷的预感,悄然攥紧了每个人的心脏。
“老顾,素娟,周婶……”村支书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磨过粗粝的砂石,他侧身让出后面的战士,艰难地开口,“这位是部队上来的同志……是关于衍之的事。”
年轻的战士上前一步,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沉稳却带着千斤重量:“叔叔,婶婶,奶奶。我是顾连长所在部队的通讯兵。顾连长他……在一次极其重要的前沿侦察任务中,与小队……失去联系。目前,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没有“重伤”,没有“抢救”,而是更令人恐慌的未知。
“部队已派出多支搜救队伍,正在全力寻找顾连长和战友们的下落。”
战士的声音坚定,试图传递一丝希望,“上级首长特别指示,一定要通知到家属,并请您们一定保重身体,相信部队,相信顾连长!”
李素娟的嘴唇哆嗦着,像是想问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抓住身边苏晚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她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被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恐惧所取代。
周氏拄着拐杖的手剧烈颤抖,身子晃了晃,苏晚下意识腾出另一只手想去扶,却被她用眼神死死止住。
老太太的脸色灰白,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地盯着战士:“只是失去联系?没有任何其他消息?敌人?还是……”
战士避开了周氏的目光,语气依旧沉稳却滴水不漏:“奶奶,具体情况属于军事机密,我无法透露。请相信,我们正在尽一切努力搜寻。”
这种回答,反而更让人心不断下沉。没有消息,有时候就是最坏的消息。
顾铁生这个沉默的汉子,猛地转过身,面对墙壁,宽厚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起伏,却死死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顾卫民和顾红秀早已吓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吓得不敢哭出来。
院子里死寂一片,蒸笼里冒出的白汽依旧带着甜香,却仿佛变成了祭奠的烟霭。
失踪,这两个字带来的是一种悬在半空无处着力的折磨,比确切的噩耗更摧人心肝。
巨大的冲击过后,顾家陷入了一种比纯粹悲伤更复杂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
李素娟没有像听到死讯那样彻底崩溃哭嚎,而是陷入了一种怔忡的状态。
她时而抓着苏晚的手,一遍遍地问:“晚丫头,你说衍之会没事的,对不对?他只是躲起来了,对不对?”
时而又望着窗外发呆,眼泪无声地流,喃喃自语:“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呢?”
这种状态,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疼。她被困在希望与绝望的夹缝里,反复煎熬。
周氏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她没有被击垮,而是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她详细地向通讯兵询问了尽可能多的,不涉及机密的信息(尽管所得甚少),然后郑重地对战士说:“同志,辛苦了。告诉我们部队,家里挺好,让领导们一定想办法找到衍之,活要见人,死。”
她顿了一下,硬生生改口,“一定要找到!”
送走战士和村支书后,周氏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她没有倒下的权利。
而全家人的目光,也前所未有地、复杂地聚焦在了苏晚和她隆起的肚子上。
那里面,是顾衍之可能存在的最后血脉,是顾家延续的希望,也是在这悬而未决的黑暗时期,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念想。
但这种关注,与之前得知有了的开心又有所不同,夹杂着一种更深的期盼和恐惧,期盼孩子父亲能平安归来,恐惧如果最终等来的是最坏的消息,那这个孩子将成为怎样沉重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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