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省城,仿佛从一个世界跌入另一个。
清河县田野间的土腥气、老乡碗里稀薄的米汤、李老栓那双布满老茧和期盼的手……这些鲜活的触感,被政策研究室里恒定的温度、纸张的油墨味和电话铃声有条不紊的节奏迅速覆盖、冲淡。但我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像刺,扎进了肉里,拔不出来了。
我的办公桌靠着窗,窗外是省委大院几十年树龄的梧桐,枝叶繁茂,过滤着夏日过于热烈的阳光,在桌案的文件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我面前摊开的,不再是那些需要誊抄、整理的会议纪要或政策文件,而是一叠厚厚的、散发着钢笔字独特气息的稿纸。最上方,是我用力写下的标题:《关于清河县农民负担情况及基层治理若干问题的调查与思考》。
王伯年老师坐在他对面,捧着茶杯,隔着氤氲的热气看我,眼神里有鼓励,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致远,调研的感性冲击很大,这我理解。但落到笔头上,要的是理性、客观、扎实。每一个观点,都要有数据和事实支撑,要经得起推敲。”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支陪伴我多年的英雄钢笔,拧开笔帽,仿佛拧开了一个情感的闸门。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不再是平日里抄写文件时那种机械的流畅,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力量。
我没有先写华丽的导语,而是直接罗列出一组组冰冷、却触目惊心的数字:
“三岔河村,抽样调查三十户,年均农业毛收入XXX元,扣除种子、化肥、农药、耕畜等生产成本,人均纯收入约四百二十元。而同年,该村人均负担的农业税、三提五统、各项集资摊派,折合现金约一百八十五元,占人均纯收入的百分之四十四点零五。”
“李老栓家,为缴纳儿子超生罚款及当年集资修路款,被迫出售家中存粮三百斤(约占存粮一半),并预卖来年稻种五十斤,家庭粮食安全线已被击穿……”
“张家坳村小,适龄儿童入学率名义上达百分之九十五,但实际长期辍学、帮衬家务者,据不完全统计,超过两成。教室屋顶漏雨,冬季无取暖设备……”
这些数字,不再是报表上毫无生命的符号。每一个数字背后,我都仿佛能看到一张具体的脸:李老栓蹲在门槛上发愁的佝偻背影,张寡妇看着空米缸时茫然的眼神,还有那些衣衫褴褛、光着脚丫在田埂上奔跑的孩子。
写着写着,我的手有些发抖。不是害怕,是一种混杂着愤怒、无力与强烈责任感的激动。我感觉自己握着的不是笔,而是一把手术刀,正试图剖开覆盖在所谓“大好形势”下的脓疮。我知道这份报告可能会引起怎样的波澜,甚至可能给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科员带来麻烦,但一想到吴县长那圆滑的笑容,钱副县长那“阵痛论”的轻描淡写,我胸中的那团火就烧得更旺。
“光是罗列问题还不够,”王老师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轻轻点了点我稿纸上关于“三提五统”使用模糊的那一段,“要试着分析根源。这些钱,收上去,用到了哪里?为什么农民负担如此之重,基层财政依然喊穷?这里面的梗阻在哪里?”
他一语点醒了我。对啊,不能只做现象的陈述者,还要做问题的挖掘者。我重新铺开稿纸,开始梳理基层财政运行的逻辑链条:任务层层加码,考核唯GDP和显性工程是论,导致乡镇不得不搞“政绩工程”,钱从哪里来?最终大部分压力都转嫁到了最没有话语权的农民头上。而有限的财政资金,在运行成本高昂的官僚体系内耗中,又能有多少真正滴灌到田间地头?
这个思考过程,比单纯记录现象更痛苦,因为它直指体制深处的一些积弊。我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搁笔长考,眉头紧锁。办公室的其他同事似乎也感受到了我这里不同寻常的气氛,说话、走路都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偶尔有相熟的同事过来看一眼我满桌的草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哟,小林,这是要放卫星啊?”我只是笑笑,不多解释。我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早已习惯了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我的“折腾”,在他们看来或许是种不成熟的表现。
夜幕降临,办公楼里渐渐安静下来。我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桌上的台灯。一圈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将我和我的稿纸笼罩其中,仿佛与外界隔绝。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勾勒出与清河县截然不同的繁华轮廓。这强烈的反差,更让我感到笔下文字的分量。
写到关于政策建议部分时,我格外谨慎。我知道,批评容易,建设难。我提出了几点初步想法:一是建议重新核定农民负担比例,设定硬性上限;二是规范“三提五统”的使用,增加透明度和村民监督;三是调整对基层政府的考核导向,更加注重民生改善和社会效益……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跑完了一场马拉松,身心俱疲,但精神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和清明。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像一群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安静地等待着命令。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深邃的夜空,繁星点点。我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做人,要讲良心。当官,更要讲天理国法人情。”这份报告,就是我的良心,是我对所见不公的回应,也是一个初入仕途的年轻人,对“天理国法人情”最朴素的理解和实践。
“写完了?”王老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大概是一直没走,在等我。
“嗯,初稿写完了。请老师指正。”我将厚厚一叠稿纸递给他,手心里微微有些汗。
王老师接过稿纸,没有立刻翻看,只是掂了掂分量,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缓缓说道:“有时候,真相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但也是一种危险。致远,你准备好了吗?”
台灯的光晕下,他的脸庞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句话,却清晰地敲在我的心上。
准备好了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有些话,必须要有人说。有些真相,不能被永远埋没在光鲜的数据之下。
我看着那叠承载着清河县无数农民希望的稿纸,心中默念:就让这份报告,去履行它该有的使命吧。无论前方是赞誉,是批评,还是更猛烈的风浪。
此刻,万籁俱寂,唯有心中波澜,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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