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的调研接近尾声,那份沉甸甸的初稿在我心中反复打磨,几乎能倒背如流。王伯年老师的意思是,最后再开一个座谈会,听听县里主要领导的“官方说法”,算是兼听则明。
座谈会设在县政府略显陈旧的会议室里。椭圆形的会议桌,铺着墨绿色的绒布,上面摆放着几个塑料假花盆景,落了些灰尘,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对面坐着的是县长吴富贵和分管农业的副县长钱卫东。吴县长五十来岁,身材微胖,梳着地方干部常见的中年谢顶后精心打理的地中海发型,脸上总是挂着那种公式化的、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笑容。钱副县长则精瘦一些,眼神里透着股基层官员特有的精明与审慎。
王老师主持,先客气地肯定了清河县在农业发展上取得的成绩——这是惯例,也是铺垫。吴县长立刻接过话头,声音洪亮,带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抑扬顿挫:“感谢省里领导对我们清河工作的关心和指导!我们县委县政府,始终把农业发展放在心头,扛在肩上!特别是今年,我们积极响应上级号召,大力推广优质稻种,农民兄弟的积极性那是空前高涨啊!”
他侃侃而谈,列举着一连串数字:粮食预估产量、经济作物种植面积、农业产值增长百分比……这些数字光鲜亮丽,与他口中那片充满希望的土地相得益彰。若只听他讲,清河俨然已是鱼米之乡,小康在望。
我低头看了看笔记本上记录的,李老栓那愁苦的面容,张寡妇家那空荡荡的米缸,还有孩子们因缺乏营养而略显蜡黄的小脸。这些鲜活却沉重的画面,与吴县长口中那串冰冷的数字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一股热气在我胸口涌动。
轮到我们反馈初步看法时,王老师说得比较委婉,提到了在调研中看到的一些“实际情况”,比如农民自留粮不足,现金收入渠道单一等。
我深吸一口气,接过话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年轻的锐气还是忍不住透了出来:“吴县长,钱副县长,我们这次下去走了几个村,听到、看到的情况,可能和县里统计的数据有些……出入。”我顿了顿,感受到对面投来的目光瞬间专注了许多。
“比如在三岔河村,我们了解到,大部分农户家里的余粮最多只能吃到明年开春。为了缴纳今年的各项提留和集资款,很多人家几乎是倾其所有。李老栓家,甚至把来年的稻种都卖了一部分。”我尽量陈述事实,避免使用过于情绪化的词语,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安静的会议室里。
吴县长的笑容略微僵硬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没有立刻说话。
钱副县长清了清嗓子,开口了,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务实”:“林同志年轻,有干劲,看到农民兄弟生活不易,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不过呢,看问题要全面。农民嘛,自古以来就是看天吃饭,苦一点是正常的。我们要看大局,看发展。县里财政也紧张,各项建设,修路、办学、维持运转,哪一样不要钱?这些负担,总得有个出处嘛。”
他这话说得圆滑,既点明了我“年轻”,潜台词是缺乏经验,容易片面,又把负担重归结为“自古如此”和“发展需要”,一下子把问题的性质模糊了。
我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追问道:“钱副县长,大局和发展我们当然理解。但是,这个‘出处’是否应该有个限度?是否应该考虑一下农民的实际承受能力?我们计算过,三岔河村一户普通农户,一年的人均负担接近两百元,而他们的人均年纯收入,根据我们走访估算,恐怕还不到五百。这个比例,是不是太高了?”
我直接抛出了初步测算的数据,这让钱副县长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吴县长终于放下了茶杯,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语气也变得语重心长起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点拨”:“致远同志啊,你在省里大机关,可能不太了解我们基层工作的复杂性。我们清河是贫困县,底子薄,基础差。不集中力量办几件大事,怎么改变落后面貌?怎么向上级交代?农民负担是重了点,这是暂时的,阵痛嘛!等我们县里的工业发展起来,财政宽裕了,自然就能反哺农业,减轻农民负担了。这叫‘先予之后取之’的道理。”
他巧妙地偷换了概念,把对农民的超额汲取,包装成了为了长远发展不得已的“阵痛”,并且暗示我不懂基层实际,站着说话不腰疼。
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凝滞。王老师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腿,示意我适可而止。
但我胸中那团火还在烧。我想起李老栓那双浑浊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睛,想起他小心翼翼递过来的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饭。如果连真实情况都不敢说出来,那这次调研的意义何在?
我挺直了脊背,目光直视着吴县长:“吴县长,我明白基层工作千头万绪,很难。但是,‘阵痛’不能永远由最弱势的群体来承担。发展是为了人民,这个道理我们都懂。如果发展的代价是让一部分群众的基本生活都难以维持,甚至动摇他们再生产的根基(比如卖掉稻种),那么这种发展的可持续性在哪里?它的正当性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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