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富贵主任那过分热情的笑脸和滴水不漏的官腔,像一层油腻的薄膜,将我与山坳村真实的生活隔开了。自那天早晨在村口“偶遇”后,我的调研似乎步入了一条被精心规划好的“观光路线”。
他亲自陪同,走访的都是村里相对“拿得出手”的农户,家里至少窗明几净,桌上能摆出茶水。村民们面对我,不再是坡地上那些带着怨气和麻木的面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训练有素的、带着距离感的客气。他们说着和刘主任口径一致的话——“感谢政策”、“生活还行”、“有点小困难但能克服”。问到摊派、白条这些具体问题,他们要么含糊其辞,要么就眼神飘忽地看向刘富贵,得到后者一个不易察觉的颔首或微微摇头后,才谨慎地吐出几句不痛不痒的抱怨,最后总不忘加上一句:“当然,村里也有村里的难处,我们理解。”
我笔记本上记录的,不再是鲜活、尖锐的素材,而变成了一堆正确却无用的废话。我知道,刘富贵在我身边,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断了那些真正想说话、敢说话的声音。老陈也变得沉默了许多,跟在刘富贵身后,像个影子,很少再主动向我提供什么信息。
这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感觉,让我胸口发闷。我必须打破这种局面。
这天下午,我借口身体不适,婉拒了刘富贵安排的“参观村办企业”(一个只有几台破旧机器、几乎停工的小作坊),独自一人留在老陈家里。我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刘富贵的眼线恐怕早已将我的行踪汇报上去。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暂时摆脱他“贴身保护”的办法。
我坐在老陈家的堂屋门槛上,看着院子里几只刨食的母鸡,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硬闯肯定不行,只会激化矛盾,而且可能给那些真正向我吐露过实情的村民带来麻烦。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是老陈的孙子,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名叫石头。他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了看门外,然后快步跑到我面前。
“林叔,”他压低声音,小手摊开,里面是一颗用作业本纸叠成的、歪歪扭扭的“子弹”,“给你的。”
我愣了一下,接过那颗“纸子弹”,疑惑地看着他。
“狗蛋他们让我给你的。”石头说完,像只受惊的兔子,又飞快地跑回了屋里。
狗蛋?我记起来,是前几天在坡地上,那个愤懑地抱怨“自愿”捐款的中年汉子的儿子。我小心翼翼地拆开“纸子弹”,作业本纸的背面,用铅笔写着几行稚嫩却用力的大字:
“林干部,俺爹说你是好官。刘扒皮(旁边涂黑了一小块,隐约能看到‘富贵’二字)盯着,大人不敢找你。俺们不怕!村东头河滩废砖窑,天黑后,敢来不?”
字迹稚嫩,内容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的阴霾。刘扒皮……孩子们私下里给刘富贵起的外号,何其形象,又何其辛辣!我捏着这张纸条,手心微微出汗,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激动,有感动,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连孩子们都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在反抗着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迅速将纸条撕碎,揣进兜里。内心做出了决定。
夜幕如期降临,山村的夜晚黑得纯粹,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家窗户透出的微弱光亮。我以散步为由,跟老陈打了个招呼,便走出了院子。老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叮嘱了一句:“林干部,早点回来,夜里路黑。”
我应了一声,融入夜色之中。凭着白天的记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东头摸去。远离村舍后,四周更是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荒草的簌簌声和自己的心跳声。远处,废弃砖窑黑黢黢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走近砖窑,里面隐约有微弱的光亮晃动。我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问道:“有人吗?”
窑洞里沉默了一下,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警惕:“是林干部?”
是坡地上那个老耿头的声音!
我连忙应道:“是我,林致远。”
窑洞里的光亮明显了一些,我看到几个人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除了老耿头,还有那个抱怨“自愿”捐款的中年汉子(狗蛋爹),以及另外两个那天在坡地上说过话的村民。他们手里提着昏暗的马灯,脸上带着紧张和期盼。
“林干部,你真来了!”狗蛋爹搓着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激动。
“各位老乡,让你们冒险了。”我看着他们在这寒夜里冻得有些发青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啥冒险的!”老耿头挥了挥手,语气坚决,“俺们寻思了一天,觉得你是个能听实话的官。白天刘富贵盯着,俺们没法子。有些话,再不找个人说说,憋在心里要炸了!”
“对!”另一个村民接口道,“林干部,你不是问那‘白条’吗?俺告诉你,那不只是粮站打!前年乡里让种黄烟,说是致富项目,种子化肥都是赊的,说好了烟叶收了统一收购抵账。结果呢?烟叶种出来了,没人来收!堆在家里都快霉了,最后只好当柴火烧!那赊账呢?乡里可记着呢,今年就开始催债了!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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