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再次发动,像一头倔强的老牛,沿着这条被戏称为“青云县肠梗阻”的土路,继续向大山深处蠕动。
之前的颠簸如果说是开胃小菜,那么接下来的路段,堪称是主菜级别的折磨。前几天刚下过雨,路面尚未干透,车轮碾过,不是扬起尘土,而是溅起浑浊的泥浆。黄褐色的泥水像有了生命,不断扑打在车窗上,很快就把玻璃糊得一片模糊,李卫国不得不频繁启动雨刮器,那刮片在泥水中徒劳地挣扎,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车速更慢了,有时甚至不如人走得快。车轮时常在泥坑里空转,甩出大片的泥巴,车身剧烈地左右摇摆,我感觉自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舟,唯一的救赎就是紧紧抓住那个冰冷的扶手。
“这路……就没法修吗?”我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个问题,胃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
李卫国全神贯注地操控着方向盘,试图寻找那些看似稍硬实一点的路面,声音在引擎的嘶吼和泥浆的泼溅声中显得有些变形:“修?林县长,您看到路两边的山体没有?都是松散的砂石土,一下雨就滑坡,前面好几个地方,年年修,年年垮。县里交通局那点家当,光清理塌方就够忙活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这话像淬了冰:“而且,这山南乡是全县最偏最穷的,没啥油水,也出不了显眼的政绩,修路的排位,自然就靠后了。”
“油水?政绩?”我心里重复着这两个词,像被针扎了一下。在省政策研究室的时候,我们也常讨论“资源配置效率”、“区域发展优先级”,但那些都是纸面上的冰冷术语。直到此刻,坐在这辆深陷泥潭的吉普车里,听着司机用最朴实的语言道出最残酷的现实,我才真切地感受到,那些术语背后,是无数像山南乡百姓一样被遗忘的生活。
就在这时,车子猛地一沉,右前轮陷进一个深坑,无论李卫国如何踩油门,车轮只是在泥坑里空转,溅起的泥浆几乎把整个前挡风玻璃都糊住了。车子彻底趴窝了。
“妈的!”李卫国低骂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还是没躲过去。”他拉开车门,跳下车,泥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脚踝。
我也推开车门走下去。脚踩在泥泞里,一种湿冷、粘稠的感觉立刻包裹上来。放眼望去,这条路简直不成样子,坑洼连着坑洼,泥泞覆着泥泞,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大山的肌肤上。
李卫国从车后拿出铁锹和几块旧木板,开始熟练地挖车轮下的淤泥,垫木板。他动作麻利,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情况。我挽起袖子,也想上前帮忙。
“林县长,别!脏!”他急忙阻止。
“没事,总不能光看着。”我拿起另一块木板,学着他的样子,试图把木板塞到车轮下。冰冷的泥水浸湿了我的袖口,黏腻的泥土沾满了我的手和裤腿,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感涌上心头。我在省里写的那些锦绣文章,在此时此地,比不上一块能垫车轮的旧木板。
我们俩折腾了十几分钟,弄得浑身泥点,车轮总算在引擎的再次嘶吼中,艰难地爬出了泥坑。我喘着气,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李师傅,你这手艺,可以当救援队长了。”
李卫国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泥水,也笑了笑:“在青云开车的,都得会这几下子。”
重新上路,车里的气氛却似乎因为这次共同的“战斗”而缓和了一些。我看着窗外缓慢掠过的景象。偶尔能看到山坡上开垦出的狭小梯田,有农民牵着水牛在劳作,他们的身影在巨大的山体背景下,显得如此渺小而顽强。远处山腰间,隐约可见几处散落的土坯房,像粘在山坡上的燕巢。
“看到那边了吗?”李卫国忽然指了指右前方一个山坳,“那边有个小村子,叫野猪沟,只有十几户人家。车子根本进不去,只有一条尺把宽的小路,骡马都难走。村里有个孩子,考上了县一中,是村里第一个高中生,每半个月回一次家,背粮食咸菜,来回要走整整一天。”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我却能想象出那个少年,背着沉重的行囊,独自跋涉在崎岖山路上的身影。那身影,莫名地和我当年背着行李、怀揣梦想走出农门时的样子重叠了起来。
知识改变命运。可如果通往知识的道路如此艰难,又有多少双稚嫩的脚板,能承受得住这样的重量?
我的心,比这泥泞的道路还要沉重。
就在这时,前方路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大约七八岁、背着破旧书包的小女孩,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路边艰难行走。她的裤腿挽到了膝盖以上,但上面依然沾满了泥浆,小脸冻得通红,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吃力。
“吱——”李卫国轻轻踩了下刹车,吉普车在小女孩身边缓缓停下。
我拉开车门:“小姑娘,去哪?上车捎你一段。”
小女孩抬起头,看到我和吉普车,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摇了摇头。
“别怕,我们是县里的。”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
李卫国也探过头,用本地话说了几句。小女孩警惕地看着我们,还是不肯上车。
我看着她那双沾满泥巴、冻得通红的赤脚(她的鞋子大概陷在泥里了),心里猛地一抽。我退回车里,关上门,对李卫国说:“李师傅,我们开慢点,跟在她后面。”
吉普车以最缓慢的速度,跟在小女孩身后,像一只沉默的守护兽。我们用车身帮她挡住了部分山风,车灯为她照亮了前路泥泞的坑洼。
她就那样低着头,一步一步,在泥泞中蹒跚前行,小小的身影在车灯下拉得很长。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车内是引擎低沉的轰鸣和我的沉默,车外是一个孩子用脚步丈量着的、无比艰难的求学之路。
这条泥泞的道路,它困住的不仅仅是一辆吉普车,它困住的,可能是一个孩子的未来,一个家庭的希望,乃至整个山南乡摆脱贫困的可能。
我之前的雄心壮志,那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豪言壮语,在这真实到刺骨的画面面前,显得如此空洞和遥远。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就在这泥泞中,悄然发生了变化。一种更为具体、更为沉重的责任,压上了我的肩头。
这条路,我必须想办法把它修通。不惜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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