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高俅落魄时节，携着浑家投到灵州灵璧县柳世雄客店里，正值腊月天寒，浑家扶着高俅立在檐下，只见柳都头正立在柜台前拨算盘，抬眼望见高俅，慌忙撂下算珠迎将出来，口里连道：“快搀到东厢暖阁里歇着，这雪风最是伤人。”当下叫浑家煮姜汤，又吩咐小厮搬炭盆，那高俅夫妻在暖炕上抖了半日方止住寒战，柳都头见二人行李不过两个破包袱，被褥都露着棉絮，暗叹一声，转头吩咐厨下熬粳米粥，自家却到马厩里解下坐骑，连夜往三十里外镇上请郎中。待得郎中诊脉开方，柳都头又摸出两吊钱与药童抓药，如此忙乱三日，高俅方退了高热，这日晌午，柳都头端着一碗参汤进来，见高俅倚在枕上喘息，浑家在旁垂泪，便劝道：“且宽心将养，俺这里虽比不得东京繁华，倒还存着几斤老山参，原是备着给浑家坐月子用的。”高俅闻言挣扎要起，被柳都头按住肩头，那参汤热气袅袅，映得柳世雄眉间刀疤愈发分明，忽听得院中马蹄声急，却是柳都头麾下军汉来催点卯，柳世雄啐道：“催命般聒噪！”转身从枕箱底摸出个蓝布包儿，里头整锭银子白花花晃眼，高俅推让间触着柳都头掌心老茧，想起月前在东京赌坊被泼皮殴打的屈辱，不觉眼眶发热，那柳都头却笑道：“休作儿女态，明日俺叫常走汴梁的老周头驾车送你们，此人最是稳妥，路上断不会短了饮食。”待得次日启程，柳世雄又亲自检点车辕，见那青骡马鞍鞯齐整，方将高俅扶上车，忽想起甚么，解下腰间羊皮酒囊塞进车厢：“道上若发冷，且吃两口驱寒。”车轮辘辘远去时，柳浑家站在店门口抹泪：“这般菩萨心肠，怎生偏是个军汉？”
后话不提，单说那高俅时来运转，因着踢得一脚好气球，竟得端王青眼，不过三五年光景，竟做到殿帅府太尉，这日正坐在白虎节堂理事，忽见门子呈上名刺，朱红笺子上“柳世雄”三字墨迹淋漓，惊得高俅霍然起身，也顾不得仪态，提着紫袍下摆便往外跑，两旁虞候何曾见过太尉这般失态，慌忙跟着疾走，到得仪门处，只见个布衣老汉立在石狮子旁，高俅抢上前执住他手，觉出掌心粗砺如昔，喉头哽咽竟说不出话，还是柳世雄先唱喏：“小民给太尉磕头。”慌得高俅死死托住他胳膊：“恩公是要折煞高某！”当下携着手径入后堂，一叠声叫请夫人，又命丫鬟速取新制的蟒袍玉带，那夫人闻讯赶来，见柳世雄局促立在当地，扑通便跪，慌得老汉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高俅在旁拭泪道：“当年恩公赠银时，可曾想过使不得？”又指着堂上供着的蓝布帕子：“此物日日在此，高某不敢或忘。”说话间小厮抬进描金交椅，高俅亲手拂拭三遍，方扶柳世雄上座，柳世雄摸着椅背团花，叹道：“当日不过尽些本分，谁料世事无常，丢了官职。”话未说完，高俅忽撩袍跪倒：“恩公若肯留在府中，高某愿以父礼事之。”柳世雄躬身道：“小人不过是个军汉，怎敢与太尉对坐？”高俅按着他肩膀道：“当初若非恩人那十两银子，高某早成沟渠饿殍，哪有今日风光？但坐不妨。”又转头吩咐管家：“把东厢书房收拾出来，换上新制的锦衾绣褥。”就留世雄在府里住下。此时日影西斜，高俅命人在花厅点起十二枝儿臂粗的红烛，照得四下雪亮，又教厨下速办筵席。不消半个时辰，只见八个青衣小厮抬着四个朱漆食盒鱼贯而入。高俅亲执银壶筛酒，那酒色金黄，乃是官家特赐的蔷薇露。柳世雄见了，慌得离席拱手：“太尉如此相待，小人如何消受得起？”高俅按着他道：“恩人说哪里话？”说话间，娘子又使贴身丫鬟捧出个紫檀匣儿，揭开看时，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两一锭的纹银，都用红绸裹着。娘子含泪道：“柳大哥，这些阿堵物虽抵不得当年恩情，权表奴家一点心意。”柳世雄推辞不得，只得收了。
数日后，高俅在书房与柳世雄叙话，高俅亲手斟了盏雨前龙井与柳世雄，那茶盏是定窑白瓷，薄如蛋壳，托在柳世雄粗粝掌中颤巍巍发亮。高俅沉吟良久方开口道：“如今欲与公差遣，却有一桩难处。武职里头大缺都已补了，若教恩人在俺部下听差，于礼数上着实不妥。”话音未落，忽听得窗外靴声囊囊，原是提调官张斌在廊下候着，那厮生得五短身材，面皮微黄，穿件鸦青缎子直裰，腰间系条犀角带，帽檐压得低低，只露出半截蒜头鼻。高俅即唤入内，张斌进来先唱个大喏，心下便知七八分。高俅指着柳世雄道：“此乃本官恩人，欲与他谋个好差遣，你且说说可有甚缺？”张斌叉手禀道：“回太尉话，目下倒是有个禁军教头王庆，再过四个月便该升任总管。此人原在西域六国使臣来朝时，与那绰号六国强的番将比试枪法，当日金銮殿前王教头立下军令状道，那六国强使丈八蛇矛，王庆却用一杆点钢枪，两个斗到八十回合，王庆卖个破绽，引得番将一矛搠来，却使个鹞子翻身，反手将枪尖刺入番将护心镜缝隙，直挑出三丈开外。”说着从袖中摸出本泛黄簿册，“这是当年比武的档册，请太尉过目。”高俅听罢，将手中茶盏往案上重重一顿，震得那貔貅香炉都跳了一跳，当即吩咐左右：“速去班院雄武营传王庆来见！”两个亲随应声而去，高俅转头对柳世雄叹道：“恩人且宽心，这桩差事定要与你周全。”那柳世雄却坐立不安，只搓着手道：“太尉如此抬举，只怕折了小人的福。”正说间，窗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个穿红袄的小厮慌慌张张跑来报信，扶着门框喘道：“王教头已在仪门外候着了。”高俅闻言，整了整腰间玉带，便叫王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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