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扩大会议那令人窒息的尾声,如同一场沉闷雷雨后的死寂,并非终结,而是更深重压抑的开始。会议的决议——由省纪委牵头严肃处理侯亮平,并考虑其工作调整——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碑,被高育良、祁同伟等人合力,沉重地砸在了汉东省的政治版图上,也砸在了沙瑞金的心头。石碑上刻着的,是“程序正义”与“集体决策”的冠冕堂皇之词,但其阴影所覆盖的,却是沙瑞金意图打破汉东僵局的战略受挫,以及他个人权威遭受的公开重创。
散会后,沙瑞金没有与任何人交谈,甚至没有回应田国富那带着复杂意味的、短暂的目光接触。他迈着比平日略显沉重的步伐,第一个离开了会议室,将那一片表面肃静、内里却涌动着各种心思的喧嚣抛在身后。他的背影依旧挺直,那是多年军旅生涯刻入骨子里的姿态,但跟在他身后的秘书小张,却敏锐地察觉到书记那惯常沉稳的步伐下,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滞和疲惫。
回到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咔哒”一声轻响,将外界彻底隔绝。沙瑞金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投入工作,也没有坐下。他径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省委大院笼罩在黄昏的暮色里,白日里的喧嚣渐渐沉寂,树木和建筑的轮廓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中模糊起来,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无数冰冷的星辰,次第亮起,勾勒出一片繁华却疏离的图景。这间象征着汉东最高权力的办公室,此刻却像一座华丽的孤岛,而他,是岛上唯一的、被困住的囚徒。
田国富最后的表态,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那不是简单的支持或反对,那是一种在巨大压力下,基于现实政治权衡的“理性”选择。田国富保住了他作为纪委书记“铁面无私”的形象,暂时规避了与高育良集团正面冲突的风险,但代价,就是亲手在沙瑞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从背后抽走了那块关键的基石。沙瑞金理解这种选择,甚至,在冷酷的政治逻辑上,他无法指责田国富什么。但理解不代表不痛心。这种来自核心盟友的、不得已的“背叛”,比对手明刀明枪的攻击,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和无力。
侯亮平,这颗他精心布下、寄予厚望的棋子,终究还是没能逃脱对手精心编织的罗网。年轻人的锐气和正义感,在老辣阴狠的算计面前,成了最容易被利用的弱点。沙瑞金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急于求成,将太多的压力放在了侯亮平肩上,却未能给他足够的保护和指引?是不是低估了高育良、祁同伟他们在汉东经营多年所编织的关系网的韧性和反扑的力度?此刻,懊悔、愤怒、挫败,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但他深知,坐在这个位置上,个人情绪是最大的奢侈品。他必须冷静,必须理智,必须从这盘已然陷入被动的残局中,寻找哪怕一线生机。
眼下,局势已经再清晰不过。继续硬扛,只会让损失更加惨重。侯亮平不仅位置不保,很可能政治生命也会受到致命打击。而他沙瑞金本人,将会被彻底拖入泥潭,“用人不当”、“护短”、“领导不力”的帽子会一顶接一顶地扣上来,届时他在汉东将彻底丧失话语权,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沙瑞金的脑海里闪过这句古老的战略格言。虽然情境不尽相同,但道理是相通的。现在,必须要做出牺牲,以空间换取时间,以战术上的退却,争取战略上的喘息之机。
牺牲的,就是侯亮平。
这个决定如同一块冰,梗塞在他的喉咙里,冰冷而苦涩。但他必须咽下去。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选择,就是主动向北京汇报,以汉东省委的名义,建议将侯亮平调离。这等于是在向对手承认失败,是在向上级承认自己掌控局面不利,其带来的负面影响将是深远而巨大的。但这是目前所有糟糕选项中,唯一可能将损失降到最低的选择。
良久,沙瑞金缓缓转过身,窗外的夜色已经完全降临,玻璃上映出他略显苍白而坚毅的面容。他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打开了台灯。温暖的光线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却无法照亮他心头的阴霾。他按下了内部通话键,声音平静无波:“小张,过来一下。”
秘书小张应声而入,手里拿着笔记本,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谨慎和凝重。他清楚地知道刚才的会议意味着什么,更明白沙书记此刻叫他进来的目的。
“沙书记。”小张轻声问候。
沙瑞金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指了指桌上的公文纸和钢笔,语气沉稳而决断:“准备记录。我要起草一份给北京的绝密报告,关于侯亮平同志的问题和省委的处理建议。”
“是。”小张的心一紧,立刻屏息凝神,笔尖悬在纸页上方。
沙瑞金身体微微后靠,闭上眼睛,似乎在脑海中最后一遍梳理报告的框架和措辞。办公室里静得只能听到时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几分钟后,他睁开眼,目光锐利而清醒,开始用清晰、缓慢、每一个字都经过斟酌的语速进行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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