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碎片在晨光中泛着青灰,甘草下马时,刀柄未再磕响。药坊门前石阶冷硬,酸枣仁蹲在檐下,十指冻得发紫,正一片片拾起碎陶。她脚边搁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红绳系着纸签,墨字清晰:“赎罪”。
门内传来脚步,茯苓立在门槛上,目光落在酸枣仁背上,未语。
甘草跨过门槛,袖中羊皮碎片贴肉而藏。他从怀中取出小瓷瓶,倒出半粒微黄药丸,置于案上。“这是昨夜试过的控心剂残样。”他说,“但它真正的毒,在于没有甘草。”
茯苓眉心一跳。
“原方燥烈,失衡则乱神。”甘草将药丸碾碎,“缺一味调和之药,便成了引火入室的钥匙。错不在你,也不在她——而在那些,故意让人失衡的人。”
茯苓低头,手指抚过案角一道旧刻痕,是“远志”二字。她声音低哑:“她昨夜送来银子,今早便来了,一句话不说,只扫地。”
甘草看向门外。酸枣仁已将最后一片陶渣收入布袋,双手颤抖,却仍稳稳扎紧口绳。她抬头望来,眼神不敢落定,只在甘草与茯苓之间游移。
“让她进来。”甘草说。
酸枣仁进门时,脚步虚浮。她站在堂中,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
“跪下。”甘草道。
她双膝触地,未出声。
“五百两,是你从逆药阁拿的?”
“是。”
“知道那笔钱,买的是什么?”
“……是药坊的命。”
“现在呢?”
“我愿还。”她抬起头,“用一辈子还。”
甘草沉默片刻,转身走向内室。药柜齐整,秘方笔记摊开在案,最后一页写着:“茯苓远志丸:安神定志,主治惊悸恍惚。”下方空白处,本应列辅药,却被一道墨线划去。
他取三钱药粉,分置两盏。一盏加甘草细末三厘,文火慢煎;另一盏保持原方,干吞入喉。
“找两个童子。”他说。
不多时,两名少年被带至。各服微量,静坐等候。
半时辰后,未加甘草者忽然躁动,抓挠手臂,口中喃喃:“火烧……火烧心……”另一人呼吸平稳,闭目欲睡。
满室寂然。
茯苓猛地站起,冲进库房,翻出旧日医录,一页页疾查。最终停在一条批注上:“诸宁神方,必佐甘草,否则药性偏走,反扰心神。”
她手一抖,书坠地。
“所以……不是他们疯了。”她嗓音发颤,“是我配错了?”
“不是错。”甘草拾起书册,“是有人,要你配错。”
他提笔蘸墨,在笔记末尾添写:“茯苓远志,佐以甘草,调和诸药,宁神而不伤本。”笔锋收束,墨迹未干。
茯苓盯着那行字,良久,一滴泪落在“甘草”二字上,晕开一点浓黑。
次日清晨,坊门大开。
新匾高悬,四字漆墨淋漓:“甘草调和”。百姓驻足观望,无人上前。
酸枣仁挎药箱出门,走向西街老巷。第一家闭门不开,第二家泼水驱赶,第三家只听她说出“茯苓远志丸”五字,便摔了门栓。
她未恼,也未退,立在门外,低声说:“此药现加甘草,温和不伤神。若不信,可先试一剂,不收分文。”
老妪探头,认出她脸,啐道:“叛徒也敢送药?滚!”
酸枣仁不语,放下药包,转身离去。
第三日,天未亮,她已熬药。灶火映红脸颊,汤汁浓香弥漫坊间。有人悄然走近,取走一包,留下一枚铜钱。又一人取走,未留钱,只在门槛放了一把晒干的艾草。
午时,排队长至街口。
茯苓亲自施药,甘草立于门侧,默数人数。一百零七人服药,无一不适。有人安睡整夜,有人多年心悸缓解,有孩童笑言:“梦里不吓了。”
酸枣仁送药至南巷,老妪开门,手中捧着一双粗布鞋,塞进她怀里。“孩子,你回来了。”她说完,迅速关门,门缝里传出压抑的哭声。
酸枣仁抱鞋立于风中,久久不动。
当夜,药坊内室灯未熄。
甘草摊开石菖蒲所献羊皮碎片,置于灯下。背面淡墨残留八字:“活血三药,三七为首。”他取酸枣仁供出的暗号表对照,字迹重合,毫厘不差。
他取出引药清单,逐一对照:
远志——启智,郁金师死;
酸枣——宁神,母病换钱;
茯苓——镇魂,药坊为饵;
……
九味已齐。
第十味,必为三七。
他指尖点向清单空白处,写下:“滇南三七,十年前案,莪术屠户,桃仁蒙冤。”笔尖顿住,未续。
窗外风起,檐角铁铃轻响。他未抬头,只将羊皮与清单并叠,收入贴身布囊。外衣扣紧,刀柄微凉。
茯苓推门入内,端来一碗热汤。“新方今日见效,我想……该给江北回信了。”她说,“陈皮生前最信调和之道,如今终于成了。”
甘草点头,未接碗。
“你还查下去?”她问。
“药不全,事未了。”
“那你……何时动身?”
“未定。”
茯苓凝视他片刻,终将汤碗放在案角,转身离去。门掩合前,她低声说:“若有需要,药坊上下,随你调用。”
室内只剩灯火一豆。
甘草解开布囊,再看地图碎片。三处据点连线,海藻岛居东,藜芦宫居中,西南一点模糊不清。他以指腹摩挲焦边,似有残字嵌于纹路之中。
他取小刀轻轻刮拭,灰屑落下,隐约显出半个“滇”字。
笔尖重新蘸墨,在清单背面添注:“三七在滇南,案涉莪术,须查源头。”字毕,吹干墨迹,折好收入内袋。
外间更鼓敲过三响。
他起身,将佩刀横置案上,解下外袍搭椅背。油灯芯爆了一声,火光跳动。
他吹熄灯火。
黑暗中,刀柄微斜,一滴露水自窗隙渗入,沿刃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轻微一响。
喜欢甘草断案集请大家收藏:(www.suyingwang.net)甘草断案集三月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