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被梅雨泡得发亮,踩上去咯吱作响,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裤脚。甘草走在最前,手里托着那只装着伪雄黄的瓷盘,釉色在阴雨天里泛着冷光。身后跟着荆芥与黄连,阿胶的脚步声细碎,带着未干的泪痕,每一步都像踩在棉絮上,虚浮得很。
白术家的院门虚掩着,门环上的铜绿被雨水冲得斑驳,推开门时,一股混杂着草药与丧葬香烛的气味扑面而来。院子里的那株老桂树落了满地碎叶,被雨水泡成了深褐色,树下的石桌还摆着半副残局,黑白棋子陷在泥水里,分不清输赢。
“夫君的书房里还存着些药材,是他自己备着的,说万一铺子忙,来不及去药馆抓药。”阿胶的声音低哑,领着众人穿过回廊,推开了西厢房的门。这里比药馆的药房干燥些,靠墙立着个半旧的樟木药柜,铜锁擦得发亮,与药馆里锈迹斑斑的锁具截然不同——倒像是常有人擦拭打理,偏又刻意藏在书房深处。
“这柜子是谁管着?”甘草伸手碰了碰柜门上的雕花,樟木的清香驱散了些许阴湿,指腹划过木纹间的细缝,没积多少灰。
“是夫君自己管,钥匙就挂在他书房的砚台旁。”阿胶说着,转身去取了钥匙来。铜钥匙插进锁孔,转得异常顺滑,“咔嗒”一声轻响,锁舌弹开时竟没带半点滞涩,显然是日日都有转动。
药柜分上下两层,上层的药斗敞着,陈皮、当归等常用药材的饮片干瘪蜷缩,透着股陈腐气,倒像是摆个样子。下层的柜门贴着张米黄色封条,上面盖着“白术记”的朱印,边角齐整得过分,油墨还带着点微黏的触感,绝不是上月初十进货时贴的旧物。“这便是从川蜀带回来的雄黄?”甘草指尖悬在封条上方,没敢碰——太过完好的痕迹,本身就是破绽。
阿胶点头时鬓角的素簪晃了晃,声音压得更低:“上月夫君说察觉药馆的雄黄不对劲,托川蜀的老友带了些正品回来,说那边的矿料纯,比本地的稳当。一直没开封,想着等查清楚药馆的药再说。”
荆芥上前,指尖捏着封条一角轻轻一揭,封条离开木头时发出轻微的“嘶”声,连带着揭下薄薄一层木皮——果然是新近才贴的。他拉开柜门,一股浓郁却清冽的辛香涌了出来,与药馆里那股带着铅腥的气味截然不同。柜格里铺着双层油纸,油纸包裹的雄黄颗粒饱满,色泽鲜红得像初绽的朱砂梅,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颗粒表面泛着细碎的光泽,指尖一捻坚硬紧实,绝无半分伪品的松散。
“是正品。”甘草将瓷盘里的伪品凑过来比对,正品的红鲜活透亮,伪品的暗橘色像蒙了层灰,一明一暗间,真假立辨。他余光瞥见阿胶的喉结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帕子。
黄连凑过来,眼睛亮了些,又很快黯淡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药柜边缘:“师父药房里的伪品,确实不是这个样子……原来白伯父早察觉不对了,可惜还是没躲过。”
甘草没接话,目光落在药柜底层的小抽屉上。抽屉没锁,拉开后里面堆着几本线装医书,书页泛黄卷边,最底下压着个牛皮纸信封。他抽出来一看,里面是张药方子,字迹是白术的,笔锋沉稳,写的正是“健脾汤”,君臣佐使列得清清楚楚,白术三钱、茯苓二钱、甘草一钱,唯独没有朱砂。药方旁还夹着张收据,是川蜀药商的印鉴,日期确是上月初十,比雄黄从百草行进货的时间早了五天,收款人处写着“苍术”——竟是甘草在京城追查逆药阁时见过的线人化名。
“白术先生早有防备。”甘草将药方递给荆芥,“他不仅自己备了正品雄黄,连药方都留了底,显然是察觉到逆药阁的威胁了。”
“既早有防备,何必还去药馆抓药?”荆芥摸了摸下巴,眼神扫向阿胶,“莫非是有人故意引他去的?”
阿胶突然拔高声音,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定是雄黄早有预谋!夫君说药馆的药不对劲,我还劝他再观察观察,是雄黄主动上门说‘药都是新换的正品’,夫君才去就诊的!他就是想害夫君性命,好赖掉高利贷!”她眼圈通红,却没半滴眼泪掉下来,只是手指死死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得像要裂开。
甘草抬眼看向她,恰好撞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那不是丧夫的悲恸,是被追问的惊惧。他不动声色地把药方塞回信封,转而对黄连道:“黄小哥,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回廊尽头,老桂树的枝叶垂下来,遮住了大半身影。雨已经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落在油纸伞面上沙沙作响,像极了案头毛笔扫过宣纸的声音。甘草从行囊里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桂花糕,还是来时在街角铺子买的,纸包边角虽湿,糕饼却还带着点余温。
“吃块糕吧,看你脸色比药馆的黄连饮片还黄。”他把糕点递过去,声音放轻了些。
黄连愣了一下,接过糕点时手指有些抖。他咬了一小口,甜香在舌尖散开,眼眶却突然红了,泪珠“啪嗒”掉在糕点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先生,我师父他……他不是天生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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