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台灯光晕,如同一个固执的茧,将行军床和小桌笼罩其中,隔绝了窗外深秋的萧瑟与陆家小楼无处不在的冷肃。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松木屑味(来自那个简陋的几何沙盘)、石膏的粉尘气息,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少女的干净皂香。
陆铮靠坐在行军床上,右臂悬在摊开的《代数》课本上方,指尖捏着一根削得极尖的铅笔。他面前的几何“沙盘”边缘,此刻成了他演算的草稿区,粗糙的木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铅笔痕迹——方程、不等式、杂乱的演算步骤,如同在战场上冲锋后留下的凌乱足迹。
左肩石膏带来的闷热、瘙痒和持续的钝痛依旧如影随形,脖颈被悬吊布带勒出的红痕隐隐作痛。但此刻,这些不适感似乎退居到了意识的边缘。他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眼前一道复杂的二元一次不等式组上。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落在课本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浑然不觉,眉头紧锁,嘴唇无意识地翕动,无声地重复着解题步骤。
沈念薇安静地坐在床边的旧木椅上,膝盖上摊着自己的代数练习册。她没有看陆铮,只是偶尔抬起眼帘,目光扫过他专注的侧脸和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汗珠,然后迅速垂下,继续在练习册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轻柔的沙沙声。这声音,与陆铮铅笔在木板上划出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充满生机的静谧。
陆铮尝试代入一个值,验算结果。铅笔在木板上重重划下,留下深刻的痕迹。“不对……”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猛地划掉刚写下的步骤,动作幅度稍大,牵扯到左肩伤处,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瞬间拧紧。
“怎么了?”沈念薇立刻抬起头,关切地问。
“没事。”陆铮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偏过头去,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因疼痛而扭曲的表情。他盯着被划得乱七八糟的木板,一种熟悉的挫败感悄然爬上心头。几何的堡垒可以用线条在沙盘上直观地构建,但代数的世界,充满了抽象的符号和冰冷的逻辑链条,看不见摸不着,让他感觉像在浓雾中摸索,找不到方向。
沈念薇放下笔,站起身,走到小桌边。她没有立刻去看陆铮的演算,而是拿起那个空了的搪瓷缸。“姜茶喝完了?我再去给你倒点热水?”她的声音温和,带着自然的关切,巧妙地化解了陆铮的尴尬。
陆铮沉默着,没有拒绝,算是默许。
沈念薇拿着搪瓷缸轻手轻脚地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陆铮一人。他靠在行军床冰冷的铁架子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左肩的疼痛清晰而顽固。父亲那句“脑子更要长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三个月……他耗不起!但眼前这道题,像一个坚固的堡垒,将他的思维死死挡在外面。
他烦躁地睁开眼,目光落在沈念薇摊在椅子上的练习册上。她的字迹娟秀工整,解题步骤清晰得如同印刷。一道类似的二元一次不等式组,在她笔下被拆解得条理分明,逻辑链环环相扣,答案清晰地写在最后。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此刻思维的混乱和笨拙。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感涌了上来。他猛地抓起橡皮,用力地、近乎发泄地擦着木板上那些混乱的演算痕迹。木屑簌簌落下,如同他此刻纷乱而沮丧的心绪。
沈念薇端着热气腾腾的水回来了。她看到陆铮用力擦着“沙盘”,木板被擦得发白,上面只剩下几道顽固的划痕和一片狼藉的橡皮屑。她没有说话,默默将搪瓷缸放在他手边,然后拿起自己的练习册,翻开到那道被他视为堡垒的题目旁边。
“这道题……”沈念薇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没有直接指出他的错误,而是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分享思路,“关键是找到那个公共解的区域。你看,”她用铅笔尖在陆铮那被擦得发白的“沙盘”边缘,极其清晰、缓慢地画下两条坐标轴,“我们先在数轴上,分别画出这两个不等式各自的解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和引导力。铅笔尖在粗糙的木板上移动,画出X轴和Y轴,标上原点。然后,她一边讲解着,一边用清晰的线条,在坐标系中画出代表第一个不等式的直线,并仔细地、用交叉斜线标注出满足不等式的区域。
“然后,第二个不等式……”她继续着,笔尖在另一个区域画出另一条直线,同样清晰地标注出解集范围。“现在,重叠的部分,”她的笔尖在两条直线交叉形成的那个小小区域上,轻轻地、坚定地画了一个圈,“这里,就是它们的公共解。”
整个过程,她讲得极有耐心,每一个步骤都拆解得清晰无比,如同在迷雾中为他点亮了一盏盏指路的灯。她巧妙地将抽象的代数问题,转化成了坐标系中直观可见的图形重叠!这比任何文字描述都要有力百倍!
陆铮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沈念薇的铅笔尖。看着她如何在“沙盘”这个有限的战场上,用清晰的线条和区域划分,将抽象的代数堡垒具象化地呈现在他眼前!那困扰他许久的迷雾瞬间消散!他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那条路径!那条通往公共解的、逻辑清晰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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