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夜,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紫宸宫的琉璃瓦上。御书房的烛火已熄了两个时辰,本该万籁俱寂的宫城深处,御花园西北角的“听雪暖阁”,却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如寒夜里孤悬的星。
此时的朝堂,正被一场无声的风暴席卷。女帝力主推行的“海运陆运并行”新策,本是为解漕运常年拥堵、粮草损耗过半的沉疴,却在筹划之初便撞上了铜墙铁壁——以崔氏为首的保守派,几乎是举朝相抗。白日的金銮殿上,崔老丞相拄着象牙朝笏,白发颤巍巍地叩在金砖上,字字如钉:“陛下!祖宗定下‘以河为纲、以陆为辅’的漕运之法,已逾三百年!重海轻河,乃是舍本逐末,断不可行!”
紧随其后的,是一串此起彼伏的附和。有人捶着朝服下摆疾呼“海运风险莫测,一旦遇上海啸,粮草尽毁,国库何以支撑?”,更有人捂着胸口痛斥“海上皆是蛮夷之邦,与他们通商往来,岂不是自降国体,让四方属国耻笑我大靖无人?”吵到激烈处,甚至有老臣以头抢地,声称“若陛下执意逆天而行,老臣愿以死谏阻,无愧于列祖列宗!”
女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一身明黄十二章纹的朝服衬得她面容冷冽,指尖扣着扶手的龙纹凸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却始终未发一语。她看着殿下那群或真或假、或为家族或为私欲的臣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这江山,她坐了五年,平内乱、安边境,自认从未懈怠,可为何每要往前踏一步,都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死死拽着她的衣角,喊着“不可”、“不能”、“不合祖制”?
夜渐深,宫人们都已屏息退远,只有暖阁内的地龙烧得正旺,将寒气隔绝在外。阁门被轻轻推开,苏清欢提着衣摆进来时,先闻到的是满室的松香暖意,再抬眼,便看见那个白日里威严无匹的女帝,此刻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褪去了朝服,只着一件月白色的素面常服,领口袖缘绣着几枝暗纹寒梅,长发松松挽了个髻,用一支玉簪随意固定着。
她没有看进来的人,只是望着窗外。苏清欢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暖阁外,一轮冷月悬在墨色天幕上,清辉洒在庭院的红梅上,雪压枝头,梅香混着雪气,透过半开的窗缝飘进来,景致幽静得有些寂寥。
“苏爱卿,坐。”女帝的声音传来,没有了白日的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抬手,指了指软榻前铺着厚锦垫的绣墩,语气轻得像一声叹息,“今日……陪朕说说话。”
苏清欢依言坐下,锦垫的暖意透过衣料传来,可她心中却微微一诧。眼前的女帝,眉峰间凝着化不开的疲惫,眼底深处,甚至藏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迷茫——那不是九五之尊对朝局的忧虑,更像一个被世事磋磨、无处可诉的普通人,卸下了所有铠甲,露出了柔软的内里。
“日间朝堂上的情形,你都看见了。”女帝终于收回目光,落在暖阁中跳动的烛火上,火苗映在她眼底,明明灭灭,“朕想疏浚运河,有人说‘劳民伤财’;朕想试开海运,有人说‘违背祖制’;朕想让商船出海,与海外诸国通商,又有人说‘有失国体’……”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苏清欢,你说,这龙椅之上,究竟是朕在执掌乾坤,还是那‘祖制’、‘规矩’、‘人情世故’,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把朕的手脚捆得死死的?”
这是女帝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深切的无力感。苏清欢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紧,她知道,此刻任何空泛的“陛下英明”都是敷衍,女帝要的不是奉承,是懂。她斟酌片刻,缓缓开口:“陛下,变革之道,自古便是逆水行舟,维艰至极。那网虽无形,却并非铁板一块——旧臣、旧族、旧俗,便是网的经纬,可网的绳结,却系在‘利弊’二字上。”
她抬眼,迎上女帝望过来的目光,语气坚定:“陛下手中,握的从来不是被捆缚的线,而是破网之剑,与织新网之梭。漕运新策,便是陛下挥向旧网的第一柄利剑,斩断那些因循守旧的绳结;而陛下此前力推的医学馆、惠民药局,让寒门子弟有了进身之阶,让百姓有了安身之本,将来若能建起海船商队,更能充盈国库、惠及民生——这些,便是编织新网的经纬。旧网虽韧,可一旦新网结成,能让更多人受益,能让江山更稳,旧网自会不攻自破。”
女帝怔怔地看着她,眼底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灼的光,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了一束萤火。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轻,却带着几分苦涩:“你总是能看得这般透彻,这般……与众不同。有时朕真觉得,你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倒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带着一身旁人没有的见识。”
这话里的探究,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苏清欢的心上。她来自异世的秘密,是她最大的软肋,也是她不敢言说的痛。但她面上依旧平静,只是微微垂眸,语气诚恳:“臣不过是旁观者清。陛下身在九五之尊,一言一行皆系天下安危,承受的压力、背负的责任,远非臣这等臣子所能想象。臣看得透,是因为臣无需承担那‘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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