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不是夜风的冷,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那种死沉沉的冷。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又被扒光了扔在腊月天的野地里。刘天尧拖着那条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N市贫民窟后巷湿滑黏腻的泥地里。每一步落下,脚底下都传来“噗嗤”一声闷响,污水混着腐烂的垃圾溅起来,糊在他那条破烂裤腿上,也糊在露出来的、肿胀得不像样的脚踝上。
空气里那股味儿,比巷子深处的公共厕所还冲。腐烂的菜叶子、死老鼠、廉价机油、还有一股子永远散不掉的、劣质大麻混合着呕吐物的酸馊气,直往鼻子里钻,呛得人脑仁疼。远处,城市边缘那些高楼大厦的霓虹灯管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着,红的、蓝的、绿的,光晕被湿漉漉的空气晕开,像打翻了的廉价颜料盘,脏兮兮地泼在低矮棚屋的铁皮屋顶和斑驳墙面上,投下光怪陆离、扭曲晃动的影子,像无数张牙舞爪的鬼影。
刘天尧低着头,只顾往前走。身上那件早就看不出原色的破布条子勉强挂在身上,湿透了,紧贴着皮肤,又冷又黏。头发被血、泥、还有刚才厂房里烧焦的灰烬糊成一绺一绺,耷拉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下巴和脖子上,全是干涸发黑的血痂和污泥,还有几道被火燎出来的水泡,破了皮,渗着黄水。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铁镣。问题全在那条右腿上。
那条腿……已经不是他的腿了。
从膝盖往下,整条腿肿得吓人,硬邦邦的,像塞满了生锈的铁砂。皮肤绷得紧紧的,透出一种不祥的、如同淤积了太久淤血的深紫色,又隐隐泛着一层诡异的、仿佛金属氧化后的暗哑光泽。裤腿早就被撑破了,露出来的小腿肚子上,皮肤下面能看到无数条细细的、如同活物般微微凸起的暗金色“筋络”!它们像无数条冬眠苏醒的毒蛇,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随着他每一次迈步,极其轻微地、令人毛骨悚然地……蠕动着!
每一次脚掌落地,膝盖深处就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滞涩感,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咬合、转动,骨头缝里都跟着一阵阵发麻、发酸。不是单纯的疼,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整条腿的骨头和筋肉都在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强行拧巴、重塑的恐怖感觉!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费尽全身力气,落地时又震得半边身子发麻。
他只能用那条还算完好的左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身体的重心完全压在左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肩膀歪斜着,像随时要栽倒的破风车。每一次迈步,那条怪异的右腿在地上拖出一道湿漉漉的、带着暗红色污渍的痕迹,像某种受伤的怪物爬行留下的黏液。
巷子很窄,两边是歪歪扭扭的铁皮棚屋和用破木板、硬纸壳胡乱搭建的窝棚。窗户大多黑洞洞的,像骷髅的眼窝。偶尔有一两扇窗户后面透出点昏黄的灯光,映出里面晃动的人影,或是传来几声醉汉的嘟囔、女人的哭骂、小孩压抑的抽泣。没人关心外面这个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瘸子。在这种地方,多看一眼都可能惹祸上身。
刘天尧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或者说,是一片被冰水冻住的死寂。安娜最后凝固在脸上的那抹微笑,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他的视网膜上。她胸口那个汩汩冒血的窟窿,她脖颈上那半截烧焦的链子……还有她最后指向吊坠时,眼神里那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解脱?眷恋?痛苦?
“钥匙……”
安娜无声的唇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左手。掌心被一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硌得生疼。是安娜的那个吊坠。小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形状有点怪,像某种扭曲的荆棘缠绕着一颗微缩的心脏,通体漆黑,边缘被火燎得有些发白。沾满了血和泥,冰冷地贴着他的皮肤。
恨意。
像冰冷的毒液,顺着血管流遍全身,冻结了所有的痛感和疲惫。不是那种烧得人发疯的怒火,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死寂恨意。对伊莎贝尔那个疯子,对那个藏在暗处、操纵一切的陈小川,对这个操蛋的世界!
这股恨意支撑着他,像一根冰冷的钢筋,撑着他这副快要散架的身体,一步一步,机械地往前挪。
突然!
“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小猫哀鸣般的哭声,从前头一个堆满垃圾的角落里传来。
刘天尧的脚步顿住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缝隙,冷冷地扫过去。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是个小女孩,看着也就七八岁,穿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裙子,赤着脚,脚上全是泥污和划伤。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缺了胳膊的布娃娃,小脸埋在娃娃身上,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刘天尧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像一潭死水。这种景象,在贫民窟里比路边的野狗还常见。饿死的,病死的,被帮派火并流弹打死的……没人会在乎一个哭泣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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