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湿邪亦非铁板一块,常因人体质与感受邪气之不同,而兼夹寒热,变化多端。”祖父的目光愈发深邃,引导林闻溪看到更深层的病机,“如周老伯,常年劳作于水田,感受的多是外界寒湿之邪,且体力消耗,中阳易损,故其湿多偏于‘寒湿’,症见身重、腹胀、便溏、苔白腻;而孙先生,居于室内,湿气不得宣散,郁而化热,且思虑伤脾,易生内湿,与外湿结合,故其湿多偏于‘湿热’,症见胸闷、口黏、苔或显黄腻;赵婆婆年高体弱,脾肾阳气渐衰,水湿运化无力,多属‘脾虚湿盛’或‘阳虚水泛’,症见浮肿、带下清稀。临证需明察秋毫,不可一概而论。”
针对三位病患的不同情况,祖父立法处方,犹如一位高明的水利工程师,针对不同地段、不同性质的淤塞,选用不同的疏浚工具和导流方法。对寒湿困脾的周老伯,他以胃苓汤为核心,重在温中化湿,行气利水,方中重用苍术之苦温燥烈,如烈日曝晒潮湿之地,大力燥湿健脾;厚朴之苦温,行气消胀,破除湿阻;陈皮之理气燥湿,茯苓、猪苓、泽泻淡渗利湿,引湿邪从小便而出;更佐少量桂枝,温通阳气,助气化水。对湿热中阻的孙先生,他则以三仁汤合黄芩滑石汤之意化裁,重在宣畅气机,清利湿热,以杏仁轻宣上焦肺气,开提水之上源;白蔻仁芳香化湿,醒脾畅中;薏苡仁甘淡渗湿,疏导下焦;更用黄芩、滑石、通草等,清泻湿热,使邪有出路。对脾虚湿盛的赵婆婆,则以参苓白术散健脾益气为主,合五皮饮利水消肿为辅,标本兼顾,方中党参、白术、茯苓、山药健脾渗湿,扁豆、薏苡仁化湿,陈皮理气,更用生姜皮、茯苓皮、大腹皮等利水消肿,扶正不留邪,祛邪不伤正。
每处一方,祖父皆向林闻溪细细剖析其中君臣佐使之妙,治法选择之由:“治湿之法,犹如治理水患,贵在因势利导,给邪以出路。有‘芳香化湿’法,如藿香、佩兰、砂仁,以其清香之气,醒脾辟秽,化解湿浊,如清风吹散迷雾;有‘苦温燥湿’法,如苍术、厚朴、草果,以其温燥之性,燥化湿邪,如炭火烘干湿衣;有‘淡渗利湿’法,如茯苓、猪苓、泽泻、薏苡仁、赤小豆,引导湿邪从小便而出,如同开凿沟渠,导积水入江河。临证需审察湿邪之寒热属性、所在部位(偏上、偏中、偏下)、兼夹何邪,以及患者体质之虚实(气虚、阳虚),灵活选用,或一法独进,或数法并行,务使邪有出路,而正气不伤,脾运得复。”
堂外,檐水依旧滴滴答答,敲击着石阶,更添几分湿意与静谧。堂内,草药的清香与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困倦的湿腐之气默默对抗着。君臣佐使各司其职,旨在打通被湿邪壅滞的气机,涤荡那令人身重神疲的浊腻,恢复人体应有的轻灵、清爽与舒畅。
临了,祖父还特意嘱咐林闻溪,并将这些养生建议同样耐心地告知每一位患者:“小满养生,首重‘防湿’与‘健脾’。饮食务求清淡、温热、易消化,可多食薏苡仁、白扁豆、赤小豆、山药、冬瓜等健脾利湿之品,熬粥炖汤,缓缓图之。切记忌食生冷瓜果、冰镇饮品、肥甘厚味、甜腻黏滑之物(如糯米、月饼),以免助湿困脾,加重湿浊。居处宜保持干燥通风,勤晒被褥,避免久居湿地、涉水淋雨。衣着宜选择吸湿透气的棉麻材质。起居宜夜卧早起,顺应昼长夜短;情志上务求恬淡宁静,避免思虑过度,以免损伤脾气。还可适当进行缓和运动,如散步、太极拳,以微汗出、周身舒畅为度,有助于宣畅气机,促进水湿运化。”
林闻溪静静地观察着,思索着。他看着祖父如同一位胸有沟壑的水利大家,面对因“湿”而滞塞的不同的生命之河,或温化寒湿如疏通淤寒的北地河道,或清利湿热如疏导郁热的南方水泽,或健脾利水如加固堤防、增强本土运化能力,手法精准而富于变化。他对“湿”这一无形无质、却如影随形的致病邪气的特性,及其困脾阻气、缠绵难解的临床表现,有了极为生动、具体而深刻的体悟。这小满时节的梅雨,不仅淋湿了江南的天地,也深深地浸润了他对“脾主运化”、“湿性重浊”等医理的理解。他仿佛看到,祖父正用那一味味或芳香、或苦温、或淡渗的草药,为那些被湿气困住的身心,一点点地疏通道路,拨开云雾,重见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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