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过后,天地间阳气日盛,暖风拂面,已有几分慵懒的醺然。城外河畔,垂柳如烟,嫩绿的芽苞悄然舒展,偶尔随风飘起几缕早生的、如棉似絮的飞绒。草地茵茵,萌发出逼人的新绿,正是孩童们挣脱冬日束缚,奔跑嬉闹的大好时光。午后阳光斜照,杏林堂内一片静谧,药香沉静,唯有铜壶煮水的细微声响。
突然,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闹和一位妇人带着哭腔的焦急呼唤,猛地打破了这份宁静。门帘被仓皇掀开,一位头发微乱、面色苍白的年轻母亲,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踉跄着闯了进来。那孩子小名唤作豆子,平日是个虎头虎脑、活泼好动的娃儿,此刻却像只受惊的小兽,在母亲怀里剧烈地扭动哭嚷,小脸烧得如同熟透的虾子,通红滚烫,额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皮肤上。他呼吸急促,鼻翼不停地翕动,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干涩急促的咳嗽声,听得人喉头发紧。
“林老先生!救命啊!快给瞧瞧豆子!这可怎么是好!”妇人声音颤抖,几乎语无伦次,“午饭后还好好的,跟东头二狗他们在巷口追跑打闹,疯出一身透汗!这孩子贪凉,愣是把棉袄给脱了,还……还坐在那风口的老石凳上,吃了一碗隔壁张记的冰酪!回来没多久就嚷嚷着头疼,浑身发冷,一摸额头,滚烫滚烫!这就要裹被子!您快给看看,是不是中了什么邪风啊?”
祖父林济苍见惯风浪,神色沉静如水。他先示意惊惶的妇人坐下,递过一杯温水,温言安抚:“莫急,莫慌,孩子病来得急是常事,且让老夫细看。”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让妇人的情绪稍稍平复。
他并未立刻号脉,而是先静观其神。豆子烦躁不安,哭声高亢,拒绝他人触碰,是阳证、热证、实证的表现。再细察其色:面赤唇红,如同涂丹,是热盛于外的明证。伸手轻触其额颈,肌肤灼手,却并无大汗,只有一层细密的黏汗,这是邪热郁闭在表,未能畅快透发的迹象。侧耳细听其咳嗽,声高而急,喉间似有痰阻,但咳而不出,是邪热袭肺,肺气失宣,津液受灼,难以成痰所致。祖父又温和地、像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小块冰糖,哄得豆子勉强张开嘴,露出舌头——舌质偏红,舌苔薄白但微微泛黄,正是外感初起,寒邪入里化热之象。最后,他才执起孩子滚烫的小手,在明亮的光线下查看其食指桡侧的脉络——指纹浮露而显,颜色偏于紫红,已然越过风关,向气关延伸,提示病邪由表入里,热势渐盛。
整个诊察过程,祖父一边进行,一边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对身旁凝神屏息、小拳头不自觉握紧的林闻溪讲解着,如同在剖析一幅动态的病情图谱:“溪儿,近前细观。此乃典型之小儿外感,然其起病之骤、传变之速、证候之杂,与成人迥然不同,正是体现小儿生理病理特点的活教材。”
“小儿之体,”祖父缓缓道,目光深邃,“脏腑娇嫩,形气未充,好比初生之幼苗,根系未深,枝叶未茂。其肌肤腠理疏松,犹如细纱,玄府(汗孔)开阖之机未固,故极易汗出,俗称‘蒸笼头’。然其‘卫外’固表之力,却相对薄弱,如同城墙低矮、守军不足之城邦,极易被外邪攻破。今日豆子玩耍大汗,正值毛孔大开,腠理疏松之时,此乃人体门户洞开之机。彼时最需避风保暖,固护藩篱。然其不仅不避,反脱衣坐于风口,更啖食寒凉冰酪,此举犹如自撤防线,引贼入室,故风寒之邪得以长驱直入,病势故而如此急骤,发热如此之高。”
他引导林闻溪进行比较思考,加深理解:“成人感寒,邪气与正气相争,往往有个过程,或渐起恶寒,或周身酸楚,发热亦多逐步升高。小儿则不然,其体质‘易虚易实,易寒易热’,传变最为迅速。寒邪侵袭其薄弱之体,极易从阳化热,故虽初感风寒,却迅速呈现高热、面赤、口渴、舌红、脉数等一派热象。此非单纯风寒在表,已兼夹内热矣,表寒未解,里热已生。”
林闻溪听得入神,脑海中飞快地对应着所学,恍然大悟:“所以,爷爷,此时若误以为是单纯风寒,用了麻黄汤那样峻烈的辛温发汗剂,会如何?”
“问得好!”祖父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若孟浪投以麻、桂等辛温峻汗之品,以其稚阴稚阳之体,犹如以猛火炙烤幼苗,非但邪气难解,反会过度耗散其本就不足的津液与阳气,更助长内热,可能导致津伤热炽,变生惊厥等险证。故治小儿外感,尤其此类表寒未解、里热已生之证,用药贵在‘轻灵巧思’四字。既要轻清宣散,解其在表之邪,又须凉润清泄,除其内蕴之热,更要时刻顾护其娇弱之脾胃与珍贵之阴液,扶正与祛邪并举,方为周全。”
祖父遂提笔开方,选用银翘散合桑菊饮之意灵活化裁。他一边运笔,一边为林闻溪细细剖析方义,每一味药都如同调兵遣将:“金银花、连翘为君,气味芳香,质轻性凉,功擅清热解毒,透邪外出,尤能清解在上在表之热毒,如清风拂面,散热于无形;薄荷、牛蒡子为臣,辛凉解表,疏风散热,利咽解毒,薄荷轻清上扬,牛蒡子兼能滑肠,使热邪有下出之径;淡豆豉,性平,解表宣郁,助君臣药透邪;杏仁、桔梗,一降一宣,调理肺气,止咳化痰;芦根,甘寒,清热生津,止渴除烦,犹如为燥热的田地引入甘泉。另少佐焦山楂、六神曲,消食和胃,顾护中焦,防诸药寒凉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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