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药圃之中,以紫苏、薄荷、葱白鲜活的“君臣佐使”启蒙后,林闻溪那双乌亮的眼眸,便不再满足于仅仅辨认草药的形色气味,而是开始渴望窥见,这些自然的精灵,是如何在祖父那双布满智慧纹路的大手中,演化成千变万化的阵势,去平息人体内那场场无形烽火的。祖父林济苍洞察了小孙儿眼中跃动的求知火焰,知是时机已至,便在一个晨曦微露的清晨,赋予了他一个崭新的身份——这杏林堂里,年龄最小、却意义非凡的“见习生”。
这一日,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青石巷还笼罩在破晓前的薄雾里,药堂檐下的灯笼依旧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伙计轻手轻脚地卸下厚重的门板,那“吱呀”一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也仿佛正式开启了杏林堂一日的轮回。早已等候在外的病人,裹挟着清晨的寒露和期盼,陆续鱼贯而入。顿时,堂内原本沉淀了一夜的静谧药香,被搅动起来,混合了晨风的清冽、不同人体带来的气息,变得愈发复杂、鲜活,也愈发沉重。
林闻溪换上了一身特意准备的、浆洗得挺括的月白色小衫,头发也被母亲仔细梳拢过。他被祖父安排坐在那张紫檀木大诊案侧后方的一个特制小矮凳上。祖父只给了他一条简单的戒律:“静观,默识,心会,勿言。” 他挺直了尚且单薄的小小脊梁,双手规规矩矩地平放在膝盖上,努力做出沉稳的样子,然而那双清澈的眼瞳,却像两汪不安分的深泉,紧张又无比兴奋地逡巡着每一个走进来的身影。他试图从那些或急促或蹒跚的步履间,从那些或蜡黄或潮红的面色上,从那些或沉重或微弱的呼吸声中,捕捉到疾病的蛛丝马迹,就像一个刚刚被授予了观察员徽章的新兵,正竭力解读着战场上最初始的信号烟云。
第一位是位老农,脊背被岁月与劳苦压得有些佝偻,未及开口,先是一阵重浊连声的咳嗽,仿佛要把肺叶都震出来。他面色灰暗,如同被阴雨浸透的泥土,诉说是前日田间劳作淋了雨,如今只觉得周身骨节酸楚沉重,咳出的痰涎稀薄如泡沫。祖父温言让他伸出舌头——舌体胖大,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白苔。接着,三指搭上他的腕脉,片刻,祖父微微颔首,侧过身,用只有祖孙二人能听清的低沉声音对林闻溪道:“此乃风寒之邪,束缚肌表,肺气被郁,宣发失常。邪在皮毛腠理之间,犹如贼寇叩门,盘踞不去。治之之法,当如开窗逐贼,发其汗,令邪从表面解。” 随即,祖父提笔蘸墨,那狼毫在小砚台上轻轻一掭,便在处方笺上行云流水般书写起来,一边写,一边如数家珍般低语:“拟‘荆防败毒散’加减。以荆芥、防风为君,辛温解表,散寒之力宏;辅以杏仁、桔梗为臣,一宣一降,恢复肺之肃降,化痰止咳;佐以陈皮,理气健脾,燥湿化痰;使以甘草,调和诸药,顾护中焦。此方之要,在于一个‘通’字,通表达邪。” 林闻溪屏息听着,努力在脑中那张无形的沙盘上,调动起昨日药圃中“君臣佐使”的阵型,与眼前这具体的病患、具体的方药一一对应。
第二位是个中年妇人,面色萎黄得不带一丝血色,身形消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诉说的症状琐碎而纠缠:茶饭不思,吃一点就觉得脘腹胀满得像塞了石头,大便总是不爽利,时而稀溏,时而又解不出来,整日里倦怠乏力,连话都懒得说。祖父仔细查看了她的舌头(舌质淡嫩,苔薄白),又凝神细品其脉象(脉来细弱无力,如轻刀刮竹)。 祖父微微侧首,对林闻溪低声道:“此案与前者迥异。非是外邪强寇入侵,乃是自身营卫空虚,内伤而起。脾胃之气虚弱,运化之功废弛,如同贫瘠板结之地,纵有良种,亦难生长五谷。此时断不可妄用攻伐克削之品,而当以扶助正气为根本,使脾胃自能健运。” 方用“参苓白术散”化裁,祖父笔下不停,轻声解说:“以人参大补元气,白术、茯苓健脾燥湿利水,共为君药,重建中州;臣以山药、白扁豆、莲子肉,助君药健脾益气,兼能渗湿止泻;佐以砂仁,芳香醒脾,行气化湿,开胃消胀;使以桔梗,如舟楫载药上行,益肺气以培土生金。此方之妙,在于一个‘补’字,缓补慢调,以守为攻。” 林闻溪听得似懂非懂,但“外感”如疾风暴雨、“内伤”如暗流侵蚀的不同,已在他心中留下了模糊的印记。
第三位是个身着洗得发白青衫的年轻书生,眉宇间锁着淡淡的愁绪。他看似无大病,却自诉近来读书至深夜后,便觉心中悸动不安,夜晚难以入眠,即使睡着也是乱梦纷纭,且每到午后便觉面上发热,手心脚心也燥热不堪,口中干渴,咽喉干燥。祖父观其舌(舌色鲜红,舌面上苔少而干),切其脉(脉象细数,如豆粒滚动)。 祖父沉吟良久,方对林闻溪道:“此子之症,正可印证丹溪翁‘阳常有余,阴常不足’之至理。殚精竭虑,暗耗心肝阴血,以致阴不制阳,虚火内扰。此火非实火,乃无根之浮火,万不可用苦寒直折,而当滋阴以配阳,使虚火下潜。” 遂处“天王补心丹”加减,笔下如行云流水,口中解释道:“重用生地黄、玄参、天冬、麦冬为君,大滋心阴,清降虚火;臣以酸枣仁、柏子仁、丹参,养血安神,清心除烦;佐以人参、茯苓,益气宁心,扶助正气;少佐朱砂为使,取其质重沉降之性,镇心安神(注:朱砂含汞,现代临床已极少内服,此处为遵循原着语境)。此方之旨,在于一个‘养’字,滋阴养血,壮水制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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