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高,病人络绎不绝。有突发腹痛、上吐下泻的商贩,有眩晕耳鸣、步履不稳的老者,有月经不调、面带忧色的妇人……祖父时而温言细语,如春风化雨;时而凝神静气,如老僧入定;时而提笔挥洒,如将军点兵。每一个病案,他都会在最关键处,用极其凝练的语言,向身侧那个小小的身影点出病机之要害、治法之枢机、用药之精义。
林闻溪起初还能聚精会神,努力将听到的每一个字刻入脑海。但随着日影移动,病人一拨接一拨,各种复杂的病名、拗口的证候、繁复的方药如潮水般涌来,冲击着他那尚显稚嫩的认知堤坝,只觉得头脑阵阵发胀,几乎要不堪重负。但他仍努力地捕捉着那些闪光的碎片:那个咳喘的老伯,用了发汗解表的药,像打开城门驱逐外敌;那个无力的妇人,用了健脾补气的药,像给贫瘠的土地施肥;那个心烦的书生,用了滋阴降火的药,像是为燥热的田地引来甘泉……它们似乎行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却都被祖父那双洞察幽微的眼睛指引着,最终都指向那个神秘而崇高的目标——恢复人体内那被打破的、阴平阳秘的“中和”之境。
他隐隐约约地触摸到,中医并非僵化的条框,而是一门充满灵动智慧的活的艺术。它如水无常形,因势而变。面对不同的“邪气”(病邪),不同的“城池”(人体体质),需派遣不同的“兵将”(药物),运用不同的“战略战术”(治法),或汗、或吐、或下、或和、或温、或清、或消、或补。
直到午后,病人渐渐稀疏,阳光斜斜地照进药堂,在青石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林闻溪才觉得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如同松弛的弓弦,稍稍缓和下来,小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眼眸却因吸收了过多新奇的知识而显得格外明亮。祖父回过头,看着他混合着懵懂与兴奋的神情,温和一笑,那笑容如同浸透了药香的阳光:“今日所见所闻,可能记住几分?” 林闻溪抬起小脸,诚实又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像……像看了一场大戏,人物太多,情节太杂,记不清了……” “无妨,”祖父慈爱地抚了抚他的头顶,手势沉稳而温暖,“初入杏林,如同盲人初探瀚海,能感知其浩渺,触得一沙一贝,已是缘法。日后晨昏相伴,耳濡目染,自会由混沌而渐至清晰。切记,为医者眼中,首重‘证候’二字,乃疾病某一阶段的本质反映。须得望闻问切,四诊合参,如拼图一般,方能窥得病机全貌,如此,方药方能如钥开锁,箭中标的。”
这一天,林闻溪虽始终静默如堂角的药碾,未曾发出一语,却仿佛聆听了一场由人间疾苦、草木精魂与祖父深邃智慧共同谱写的、波澜壮阔的生命交响曲。杏林堂那扇沉厚的大门,连同门后那片浩瀚无垠的医道海洋,真正意义上,向他这个五岁的孩童,豁然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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