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与平儿星夜兼程,抵达荣国府时已是薄暮冥冥。
府邸依旧轩昂,门楕上御笔亲题的“敕造荣国府”金匾在夕阳余晖中森然发亮,可那沉沉暮气却如湿冷的蛛网,无声无息地缠绕着每一根梁柱、每一扇门窗。府门前的石狮子旁,竟落了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无人打扫。
贾赦此刻正独自枯坐外书房。案头摊着贾琏第一封急信,那“亩产翻倍”、“早熟神种”的字眼,曾如烈火般点燃他死水一潭的心,连干枯的手指都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有了这祥瑞,何愁不能……可这狂喜的余烬尚未冷透,心头却总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
他枯坐许久,直到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老爷,琏二爷身边的心腹护卫苍梧,还有平儿姑娘回来了。”老苍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贾赦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出精光:“快!快让他们进来!”
他几乎是扑到门口,一把夺过苍梧双手奉上的第二封信,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背过身,就着窗棂透进的最后一点天光,急切地撕开火漆。
信笺展开的瞬间,贾赦脸上的血色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抽干!那点因神种而燃起的红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紫檀木书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护官符……贩卖……抄家灭族……假冒我名……勾结甄家……”贾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抠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与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死死攥着信纸,手背上青筋暴起,薄薄的纸页在他手中簌簌发抖,仿佛随时会被那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撕碎。
“好……好一个同气连枝!好一个金陵四大家!”贾赦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至亲背后捅刀的狰狞痛楚,“这是要把我贾赦,把我荣国府一门,架在火上烤!烤成灰烬去填他们的无底洞!”
他胸膛剧烈起伏,像破败的风箱,猛地将目光刺向垂手肃立的苍梧和平儿,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困兽般的决绝:“信中所言,护官符买卖,府中有人参与,甚至可能借用了我的名号……此事,你们在江南,可曾听闻风声?”
“回大老爷,”苍梧抱拳,声音沉凝如铁,“小的在丹徒,曾亲耳听府衙经历司李经历提及此物。他言道此符在江南官场私下流传,明码实价数千两白银,有甄府管事专司其职,且……且言明贾府这边,是大老爷您主事。二爷当即严词驳斥,斥其为奸人假冒,并令小的加强庄子戒备,严禁生人靠近。”
“好!琏儿做得对!”贾赦咬牙,眼中寒光四射。他猛地转向侍立一旁、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这是他倚重多年的心腹幕僚,人称“方师爷”。
“方先生,事态紧急,您老亲自跑一趟丹徒!务必面见琏儿和凤丫头,将京城情形,我的立场,原原本本告诉他们!”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复杂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尤其要说明一点:不错,我贾恩侯过去是糊涂,为了银子,是替人牵线搭桥,办过些捐官、补缺的勾当!可这些不过是一桩归一桩的交易,银货两讫,绝无‘护官符’这等包庇官身、保其无虞的勾当!更不曾与甄家合伙搞什么‘同气连枝’的符箓买卖!这分明是有人趁我近来无暇料理内事,冒用我的名头,行那抄家灭门的阴私勾当!你告诉琏儿,务必沉住气,等我这边动作!快去!”
“老朽明白!定不负老爷所托!”方师爷神情凝重,一揖到底,毫不耽搁地转身疾步离去。他深知此行肩负着澄清误会、稳定军心的重任。
贾赦布满血丝的目光又落到平儿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更带着孤注一掷的托付:“平儿,你是凤丫头调理出来的人,眼明心亮。府里女眷这边,交给你。尤其是……二房那位菩萨!你给我仔细盯着,看她听到‘护官符’时,是何反应!一颦一笑,一丝眼神闪烁,都给我死死记住!这府里,若说谁能绕过老太太,又有胆量、有门路把手伸到江南去……哼!”他没说下去,但那声冷哼里的意味,已昭然若揭。
“奴婢明白!”平儿心头一凛,屈膝应下。
荣国府内,夜色如墨汁般浓稠,人心亦在这墨色中无声翻搅。
老苍头与苍梧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鬼影。账房重地,灯火通明。几个账房先生被老苍头阴沉的目光盯着,冷汗涔涔地翻着厚厚的账簿。算盘珠子拨得飞快,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的霉味和无声的紧张。
“找到了!”一个年轻的账房声音发颤,指着某页角落一行蝇头小楷,“去年腊月,公中支取纹银八千两,名目是……‘修缮省亲别院余料采买’,经手人是老太太院里的吴新登!可……可据小的所知,那时园子早已停工,库房里堆着的木料石料都生了苔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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