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年夜饭,最终在一片狼藉和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潦草收场。
林卫东的调和,像一层薄薄的纱布,暂时覆盖在父子间那道流血的伤口上,但纱布下的创面依然狰狞,稍一触碰,便是钻心的疼。没有人再有胃口品尝那些精心准备的菜肴,冰冷的鱼肉和凝结了油花的红烧肉,无言地诉说着这个团圆夜的破碎。
林瀚章第一个离开了餐桌。他没有再看小儿子一眼,也没有回应大儿子那试图缓和气氛的话语,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背着手,踱步到了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偶尔划破黑暗的烟花,背影僵硬得像一块风化的岩石。他内心的风暴并未平息,只是从激烈的喷发转为了压抑的涌动。林向洋那些话,像毒刺一样扎在他的心头——“过时了”、“穷光荣”、“受够了”……每一个字都在否定他的一生,否定他们那代人的牺牲与奉献。这种来自至亲的否定,比任何外界的质疑都更让人痛彻心扉。
林向洋也赌气般地坐在原地,胸口依旧堵得慌。大哥的话他听进去了几分,知道父亲或许是出于担心,但“铜臭”那两个字带来的羞辱感,以及父亲对他所选择道路的全盘否定,让他无法轻易释怀。他觉得自己没有错,错的是父亲僵化的思想,是这个家令人窒息的保守氛围。他需要的是认可,是理解,而不是这种带着怜悯和规训的“调和”。
赵庆兰默默地开始收拾碗筷,动作轻缓,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打破了这脆弱的平静。林卫东叹了口气,帮着妻子一起收拾,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小林雪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凝重,乖乖地坐在一旁,不敢吵闹。
只有周文瑾,她的心像被放在炭火上反复炙烤。看着丈夫孤寂而愤怒的背影,再看看小儿子那倔强又带着委屈的侧脸,她只觉得一阵阵酸楚涌上鼻尖。那些关于“家国”、“价值”、“信念”、“市场”的大道理,她听不懂,也分辨不清谁对谁错。在她朴素的世界观里,没有那么多宏大的叙事,只有最实在的牵挂:儿子的冷暖,丈夫的安康,这个家的完整。
她胡乱地扒拉了几口已经冰凉的米饭,味同嚼蜡。等到餐桌大致收拾干净,赵庆兰带着林雪去了里屋,林卫东也迟疑着是否该再去和父亲谈谈时,周文瑾悄悄站起身,走到了兀自生着闷气的林向洋身边。
“向洋,”她轻声唤道,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哭过后的沙哑,“来,帮妈把厨房那点垃圾拿出去倒了。”
这是一个明显的借口。林向洋抬起头,看到母亲那双红肿的、盛满了担忧和恳求的眼睛,心头一软,那股梗着的怒气消散了些许。他默默站起身,跟着母亲走进了狭小、油腻的厨房。
厨房的门被周文瑾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面客厅的视线。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母子二人,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油烟味。
周文瑾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转过身,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林向洋的脸颊。她的手指粗糙,带着常年操劳的痕迹,触碰到儿子年轻光滑却又明显清瘦了些的脸庞时,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怜惜。
“瘦了……”她喃喃道,眼眶又湿润了,“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吧?是不是经常饿肚子?住的地方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
一连串的问题,不涉及任何理想、价值,只关乎最琐碎、最实际的生存状况。这朴素的关怀,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林向洋心中用愤怒筑起的堤坝。在父亲那里遭受的冰冷否定,在母亲这里得到了最温暖的接纳。
他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但强忍住了,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妈,我没事。好着呢!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好什么好!”周文瑾嗔怪地拍了他一下,力道却很轻,“别骗妈了。一个人在外面,举目无亲的,哪那么容易?”她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紧张地回头看了眼厨房门,确定关紧了,然后飞快地从自己棉袄内侧一个缝得紧紧实实的小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她颤抖着手,一层层打开手帕,里面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小沓钞票。主要是些一块、两块的面额,还有不少毛票,显然是她平日里从牙缝里一点点省下来的。
“拿着!”她不由分说,一把将那些钱塞进林向洋的手里,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推拒,“你在外面用钱的地方多,别太逞强,该吃吃,该穿穿,千万别亏待了自己!身体最重要,知道吗?钱不够了,就给妈来信……”
那沓钱还带着母亲的体温,沉甸甸地压在林向洋的掌心。这比他赚到的任何一笔钱都更要沉重。他知道,这可能是母亲攒了许久,准备应付家里不时之需,或者只是想给自己添件新衣裳的钱。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哽咽着:“妈……我不要,我有钱!我真的有钱!”他试图把钱塞回去,他如今口袋里的钱,远比母亲这些省吃俭用攒下的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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