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里的缝纫机“咔嗒咔嗒”响成一片,像支没上弦的钟表。沈星晚捏着件刚缝好的衬衫站在日光灯下,眉头拧成了疙瘩——袖口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条爬不动的毛毛虫,领口的滚边更是皱得像块咸菜,这要是送到供销社,准得被退回来。
“星晚姐,这料子太滑了,实在踩不直。”刘寡妇红着脸站在一旁,手里的“飞人”牌缝纫机还在轻微震动,她的袖口沾着片蓝布碎,那是刚才缝崩线时勾下来的。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棉袄,头发用根旧布条扎着,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颧骨上。
沈星晚没说话,拿起那件衬衫走到最年轻的女工小花面前。小花刚满十七,眼神怯生生的,手里的熨斗把下摆烫出个焦痕。“我……我不是故意的,”姑娘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的确良太娇贵,一烫就变色。”
厂房里的空气瞬间沉了下来,只有三台缝纫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沈星晚看着墙上新贴的生产计划表,上面用红笔圈着的交货日期越来越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自从上周开工,她们就没交出过一件合格的活计,不是针脚歪了,就是尺寸不对,昨天供销社的李主任来看样衣,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都停了吧。”沈星晚把衬衫往桌上一放,布料摩擦的声音里带着股无奈,“今天不做新活,先练基本功。”
陆战锋正蹲在角落给“蜜蜂”牌缝纫机上油,听见这话直起身。他的军绿色劳动布褂子沾着机油,指尖黑得像抹了墨,看到沈星晚紧绷的侧脸,喉结动了动:“我去趟公社,看看能不能借本裁剪书。”
“借书没用。”沈星晚摇摇头,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麦田。冬天的麦子绿油油的,在寒风里起伏,像片冻僵的海,“咱们缺的不是图纸,是把图纸变成好衣服的手艺。”她忽然转身,眼睛亮得像落了雪,“陆大哥,你还记得陈大爷说的王师傅吗?”
陆战锋的手顿在机器上:“那个在县服装厂干了四十年的?”
“就是她!”沈星晚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棉袄就往外跑,棉鞋在水泥地上踩出急促的响,“陈大爷说她最会做衬衫领,咱们去请她来当顾问!”
陆战锋赶紧跟出去,手里还攥着块没擦完的油布。寒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沈星晚的红围巾被吹得猎猎作响,像面小小的旗帜。“王师傅住在哪儿?”他追上她时,看见她的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结着层白霜。
“陈大爷说在北关胡同,门口有棵老枣树。”沈星晚的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些,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不管她要多少钱,咱们都请!”
北关胡同藏在县城最老的巷子里,青石板路被踩得溜光,两侧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像堆没码好的积木。沈星晚在一棵弯腰的老枣树下停住脚,树皮上的裂痕像双老花眼,正对着扇斑驳的木门。
“就是这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抬手敲了敲门环。铜环上的绿锈蹭在手心,凉得像块冰。
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露出双裹着黑布鞋的脚,鞋头补着块深灰色的补丁。“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带着点警惕。
“是王师傅吗?”沈星晚把围巾往下扯了扯,露出冻得发红的脸颊,“我们是红星公社的,想请您去指导做衣服。”
门缝里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像在掂量块布料的成色。“我早就不做这行了。”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闷闷的,“你们找别人吧。”
“王师傅,”陆战锋往前一步,声音沉得像块青石,“我们厂房里的姐妹都是新手,缝的衣服总不合格,供销社都要退货了。您就去看看,哪怕指点一天也行,我们给您算工钱。”
门沉默了片刻,终于“嘎吱”一声全开了。王师傅站在门内,穿着件藏蓝色的斜襟棉袄,领口缝着块同色的补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个小小的髻。她的脸上布满皱纹,却唯独眼睛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井,能照见人心里的念头。
“进来吧。”她转身往屋里走,棉裤的裤脚绑着绑腿,走路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屋里比外面还冷,墙角堆着些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大多是些灰扑扑的棉布,只有最上面放着块宝蓝色的确良,被阳光照得泛着光。王师傅从灶台上拎起个搪瓷缸,倒了两杯热水:“你们的事,老陈跟我提过。”
沈星晚捧着水杯的手终于暖和些,指尖的冻疮隐隐发疼:“王师傅,我们真的需要您。那些姐妹都是苦出身,好不容易有个挣钱的活计,要是黄了……”
“我知道。”王师傅打断她,拿起那块宝蓝色的确良,布料在她手里像片柔软的云,“去年服装厂黄了,我看了太多哭着回家的姐妹。”她的手指拂过布料的纹路,忽然抬头,“但我有条件。”
“您说!”沈星晚的心跳得像踩空了的缝纫机踏板。
“第一,我说了算。”王师傅的眼睛盯着她,“针脚要多密,领深要几寸,我说了才算,不能为了赶工期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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