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经看书看电影哭过,可那都是触景生情,在别人的轨迹中看到自己曾经那么认真那么虔诚可是却无比悲凉的足迹,想到自己这一路这么千山万水的跋涉过来,我就想哭。
深秋的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出细密的裂痕,像是有人用银箔笔在暮色里勾勒愁绪。我蜷缩在图书馆的皮质卡座里,指尖抚过泛黄书页时,某种潮湿的霉味突然漫上鼻尖。这种味道总让我想起大学城旧馆地下室的霉斑,那些被潮气浸透的午夜,复印机吐出的论文纸还带着余温,而我的钢笔尖正悬停在“人生轨迹“四个字上方颤抖。
书脊突然发出年轮开裂般的轻响,普鲁斯特的句子像一片融化的冰雹砸在视网膜上。我数着吊灯投下的菱形光斑,看它们如何在羊皮纸上跳着碎金般的舞。某个瞬间记忆突然倒带——高中时代的晚自习,我总要把脸贴在教室的磨砂玻璃上,看路灯把梧桐树的影子钉在走廊瓷砖上。那时以为青春是永不褪色的烫金封面,却不料那些执拗的注解早已被岁月蚀刻成掌纹里的灰烬。
雨滴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湖泊,倒映着窗外银杏树正在褪去的金甲。指腹无意识摩挲着书页边缘,忽然触到某处凸起的压痕。借着台灯的光,原来是个不成形的五角星,大约是二十年前某个读者用圆珠笔反复描摹的痕迹。这个发现让我喉头发涩,仿佛窥见某个平行时空里的自己,正趴在同一张书桌上,在台灯晕染的光晕里,用修正液涂改着永远不满意的作文结尾。
电影院的冷气总是开得过分充足。当放映厅暗下来的时候,爆米花的甜腻会和空调的金属气息混合成某种特制的哀伤。上次看《云海玉弓缘》时,银幕上的降龙十八掌掀翻酒肆的琉璃盏,飞溅的碎片在慢镜头里折射出七彩光晕。可我的眼睛却盯着放映机投下的菱形光斑,想起大学毕业那夜,自己蹲在宿舍楼顶用易拉罐砸向月亮,金属碰撞的脆响惊飞了栖息在避雷针上的白鹭。
雨不知何时停了。暮色将合时分的图书馆总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它们在斜射进来的夕照里起舞,像是被惊动的星屑。我起身去还书时,铁制书架发出潮水退却般的叹息。经过古籍修复室时,隔着磨砂玻璃看见老师傅正在修补敦煌残卷,狼毫笔尖游走处,千年前的金粉在补纸上泛起涟漪。这场景突然让我鼻酸——我们何尝不是在修补时光的裂帛?那些被泪水洇湿的页码,那些被遗憾烧灼的批注,都在暗夜里悄然结痂。
地铁末班车的轰鸣声里,玻璃窗映出乘客们模糊的轮廓。有个穿灰西装的青年正用美工刀削铅笔,木屑簌簌落在西装前襟。这个画面让我想起大三设计课,系主任总说“创意要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诞生“。我们轮流守着绘图桌,看炭笔在硫酸纸上擦出星群般的碎屑。有次为表现青铜器纹样,有人把砂纸绑在脚踝上摩擦,金属屑混着汗水的咸涩至今仍能在旧校服领口嗅到。
便利店关东煮的香气裹着夜风涌进来时,电视正在重播老版《红楼梦》。87版黛玉葬花的配乐总让我错觉自己正站在大观园的沁芳闸边,看残红顺着溪水打旋。但转念想到现实中的葬花人,不过是蹲在居民区垃圾桶旁,用粉红塑料袋收拾被风雨摧残的樱花。那个穿米色针织衫的姑娘弯腰时,发梢沾着的樱花瓣和她影子里蜷缩的猫毛,构成了某种比电视剧更锋利的隐喻。
晨雾弥漫的公园里,长椅表面凝结着露水。我数着石板路上深浅不一的凹痕,它们是二十年来晨跑者用运动鞋底篆刻的墓志铭。某个凹陷格外清晰,让我想起某次参加马拉松,补给站志愿者往我手里塞能量胶时,她腕间的檀木珠串擦过我掌心留下的温度。后来在终点医疗站,护士掀开我的运动裤处理水泡,碘伏棉球滚落时在朝阳下划出的抛物线,竟与此刻掠过湖面的白鹭轨迹完全重合。
图书馆闭馆音乐响起时,穹顶的彩绘玻璃将夕阳滤成葡萄酒色。我站在还书车旁,看管理员扫描条形码的动作像在给书籍举行临终祷告。突然发现某本《追忆似水年华》的书脊夹层里,藏着一枚银杏叶标本,叶脉间褪色的钢笔字依稀可辨:“1999.3.21,春分,玉兰谢了“。这个日期让我瞳孔骤缩——那正是我收到第一封情书的日子,收件人却把花瓣夹进了数学练习册。
地下通道的流浪歌手正在调试吉他弦。他脚边的纸箱里躺着本《挪威的森林》,书页间探出半截车票,目的地栏的“北京南站“被雨水泡得模糊。这让我想起北漂那年,在动车上望着窗外飞逝的麦田,邻座婴儿的啼哭与车厢广播的到站提示,在耳膜上交织成奇特的复调。如今每次经过北京南站,总能闻到当年泡面调料包与消毒水混合的气息。
暴雨过后的黄昏,建筑物表面凝结着盐粒般的水珠。我站在美术馆穹顶下,看莫奈的睡莲在射灯下泛起粼粼波光。某个瞬间,画布上晕染的靛蓝突然化作游泳馆的氯气味——十八岁那年的暑假,我总在恒温泳池里练习蝶泳,看天花板瓷砖的接缝如何随着水波扭曲成银河的纹路。救生员吹响哨子时溅在睫毛上的水珠,此刻竟与画框玻璃的反光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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