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苗渐渐低矮下去,舔着冰冷的锅底,发出苟延残喘的“噼啪”声。厨房里弥漫的油烟和菜肴香气还未散尽,却已透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何大清瘫坐在灶台旁冰冷的矮凳上,后背的破棉袄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嶙峋的脊骨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他双手撑在膝盖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依旧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前厅传来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哄笑和杯盘碰撞的脆响,都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那令人窒息的喧嚣似乎告一段落。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厨房门口。门帘被粗暴地掀开,孙阎王那张带着谄媚和凶戾的三角脸探了进来,油光锃亮。
“何大清!”声音带着酒气和命令,“太君吃高兴了!要见见你这‘御厨’!赶紧滚出来谢赏!”
“见……见太君?”何大清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猛地弹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无法成句,“孙……孙警长……我……我笨嘴拙舌的……怕冲撞了……”
“废什么话!”孙阎王眼睛一瞪,凶光毕露,“太君要见你是给你脸!赶紧的!磨蹭什么!”他伸手就要来拽何大清的胳膊。
就在何大清惊惶欲绝、几乎要瘫软下去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角落响起:“爹,我扶您去。”
何雨昂从灶台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异常沉静。他走到何大清身边,伸手扶住了父亲颤抖的手臂。
何大清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下意识地攥紧了儿子的胳膊,但随即又猛地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抗拒:“不!雨昂!你……你留在这儿!别……别出去!” 军营这龙潭虎穴,儿子这身子骨,万一……他不敢想下去!
“哟呵?”孙阎王的目光落在何雨昂身上,三角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和戏谑,“小病秧子胆儿不小?行啊!父子情深是吧?一块儿去!也让太君瞧瞧,给太君做饭的厨子,一家子都是什么德行!走走走!”他不由分说,推搡着何大清,又朝何雨昂努了努嘴。
何大清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佝偻着腰,被儿子半搀半扶着,像押赴刑场的囚犯,一步一顿地挪出了弥漫着油烟和绝望的厨房,走向那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的前厅地狱。
前厅里,暖气开得很足,甚至有些燥热。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酒气、雪茄烟味、菜肴的油腻香气和一种属于权力的、令人作呕的奢靡味道。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桌上杯盘狼藉,残羹冷炙堆积如山。几个穿着笔挺黄呢军服、敞着领口、面皮泛着油光的日本军官正斜倚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剔着牙,用日语高声谈笑。旁边侍立着几个同样穿着军服、但神色卑微的年轻军官,如同背景板。
主位上,坐着一个身材矮壮、剃着青皮头、留着仁丹胡的军官,正是山田少佐。他脸上带着酒后的红光,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像毒蛇打量着猎物,嘴角挂着一丝看似和煦、实则冰冷刺骨的微笑。他面前放着一小碟几乎没动过的精致点心,旁边的高脚杯里,琥珀色的洋酒还剩下一半。
何大清被推搡到厅堂中央,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双腿筛糠似的抖着,几乎站立不住,全靠身边儿子那看似瘦弱却异常稳定的手臂支撑着。他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着油污、露着脚趾的破棉鞋,不敢看那些高高在上的“太君”一眼。汗水如同小溪,从他额角、鬓边滚落,砸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
“你滴,何桑?”山田少佐生硬的汉语响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像在逗弄笼子里的老鼠。
“是……是……小的何……何大清……”何大清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哭腔,腰弯得几乎要折过去。
“哟西!”山田少佐满意地点点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扫过桌上的一片狼藉,“你滴,手艺,大大滴好!比我们军营的蠢猪,强太多!”他指了指旁边侍立的一个脸色尴尬的军官,引来一阵粗鄙的哄笑。
“太……太君过……过奖……”何大清只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
“何桑,”山田少佐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精光,“皇军,需要你这样滴人才!从明天起,你不用到处接散活了!就留在军营,专门给皇军军官做饭!工钱……一个月,五块大洋!”
五块大洋!在这米珠薪桂的年月,连一个壮劳力都养不活!何大清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屈辱!这哪里是雇佣?分明是赤裸裸的掠夺和囚禁!天天给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做饭?这跟蹲大狱有什么区别?说不定哪天……
“太君!不……不行啊!”何大清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调,“小的……小的家里还有病弱的老婆孩子……离……离不开人……求太君开恩!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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