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林淡不等皇帝反应,竟自行站了起来。跪得久了,膝盖有些发麻,他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站稳。转身,迈步,朝着殿门方向走去。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万念俱灰般的决绝。
“你——!”皇帝被他这前所未有、堪称大不敬的举动惊呆了,一股邪火直冲顶门,烧光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猛地一挥袍袖,将御案上所有能扫到的东西——堆积如山的奏章、珍贵的端砚、白玉笔洗、朱砂墨锭……统统狠狠扫落在地!
“哗啦啦——砰——!”瓷器碎裂声、木石撞击声、纸张飞舞声混作一团,在寂静的宫殿里制造出惊人的混乱与狼藉。
夏守忠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皇上息怒!皇上保重龙体啊!”
他本想按惯例送林淡出宫,见此情形哪里还敢动,只能急惶惶地示意旁边一个同样吓得面如土色、但还算稳得住的小太监,让他赶紧去送林淡。
林淡仿佛对身后的巨响与混乱充耳不闻,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出了紫宸宫厚重的大门。
初夏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眼得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他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抬起头,望向那轮悬在碧蓝如洗天空中的太阳。光芒炽烈,毫不留情地照耀着这座金碧辉煌又冰冷森严的皇城。
怎么说呢?
若说最初努力科举出仕,是为了完成与文曲星那个玄之又玄的交易,为了更好地保护黛玉,为了在这个世界立足……
那么,自从踏入官场,一路走来,皇上的赏识、信任、乃至那些超出常规的宽容与回护,他又怎会感受不到?又怎会不生出几分真心相待、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念?
为黛玉谋划出路是真,不愿见她困于闺阁,是真。但那些关于商部新政、关于朝考革新、关于海军巨舰、关于女子可为的蓝图与畅想……又何尝不是他基于对这个时代、对这个国家的认知,而萌发的、想要做点什么的赤诚之心?
他以为,自己与这位君王之间,至少在共同想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的大方向上,是有默契的。
可想起方才殿中那些冰冷刺骨的话语——“僭越”、“擅权”、“与贪官无异”、“离了你朕就不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将他心中那点自以为是的热忱与信任,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时至今日,他才恍然惊觉,自己或许也未能免俗,陷入了那名为“帝宠”的迷障。帝王的信任与偏爱,如同最醇美的毒酒,会让人不知不觉间沉醉,误以为自己真的是特别的,是不同的,是可以稍稍逾越那些无形界限的。
原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旦触碰到那根名为“皇权独尊”的底线,所有的欣赏、功劳、情分,都可以在瞬间被全盘否定,被打上“恃宠而骄”、“心怀叵测”的烙印。
林淡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悔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按今日皇上震怒至此的态度看来,那四地绣苑,恐怕难以保全,皇上盛怒之下,勒令关闭是极有可能的。甚至……皇上会不会因此迁怒黛玉?怀疑这一切是黛玉怂恿,或是林家别有所图?若因他一意孤行、错估圣心,而将黛玉卷入险境……
林淡闭了闭眼,身子随着小公公往外走,脑子却不受控制的想着。
他与文曲星的交易。若他因此事获罪,失去官位乃至自由,还如何保护黛玉平安长大?若任务失败,另一个世界里的父母……岂不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喉头猛地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之气,他下意识地想要强行吞咽下去,压抑住这不合时宜的脆弱。然而,那郁结于胸的愤懑、失望、悔恨、以及对未知后果的恐惧,交织成一股狂暴的力量,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镇定。
“噗——!”
一口鲜红的血,毫无预兆地喷溅在身前光洁如镜的玉石阶上,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刺目惊心。温热粘稠的液体沾染了唇边和下襟,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妖异的光泽。
身旁引路的小太监吓得失声惊叫:“林、林大人!您……您吐血了?!”
林淡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小太监的惊呼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水传来。他强行稳住身形,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直冲鼻腔。他抬手,用袖口内侧还算干净的地方,缓缓而用力地擦去嘴角残余的血迹。
那小太监已吓得面无人色,转身就要往御医署方向跑:“林大人您等着!奴才这就去请御医!”
“慢着。”林淡伸手,准确地抓住了小太监的手臂。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这是江挽澜今早才给他换上的,里面装着些碎银和两张小面额银票,以备不时之需。他将荷包不由分说地塞进小太监冰凉的手心里,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
“公公,”林淡看着他惊惶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却因内伤而有些不稳,“方才之事……劳烦公公替我保密,对任何人都莫要提起。这台阶上的……”他目光扫过那摊刺目的鲜红,“清扫善后之事,也要辛苦公公料理妥当。”
小太监捏着那沉甸甸的荷包,看着林淡苍白如纸却异常平静的脸,又惊又疑。他入宫时间不长,但也知道宫里的事,尤其是牵扯到御前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这位林大人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今日却不知为何触怒龙颜,出来还吐了血……这事若传出去,不知会掀起什么风浪。他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林、林大人放心……奴才,奴才晓得轻重。只是您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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