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泽静静地听着,脸色铁青,放在桌案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发白。宿元景的描述,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甚至更加触目惊心。梁山的行动力和凝聚力,远超他的想象。王伦的洞见与决心,更让他心惊。这不是简单的草寇造反,这是真正看到了天下病灶,并决心以血与火来“重塑乾坤”的狂澜!
良久,宗泽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嘶哑:“民心……已失啊,宿太尉。梁山赈济,是活命之恩;朝廷苛政,是催命之符。王伦振臂一呼,道尽天下黎民之痛、忠义之士之愤!他这‘三反’,戳破了脓疮,也点明了死穴。朝廷若再不痛下决心,剜肉去腐,这‘大宋必亡’……恐非危言耸听。”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济州,乃至京东路,已是火药桶。下官会尽力弹压地方,约束军纪,但……太尉,朝堂之上,万望你据实以告!哪怕……哪怕只言片语能触动天听,亦是万民之福!”言罢,他对着宿元景深深一揖。
宿元景看着宗泽眼中那近乎哀求的悲壮,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宗泽能做的,也仅仅是延缓这火药桶爆炸的时间罢了。真正的症结,在千里之外的东京汴梁,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深处。
回到繁华如梦的东京汴梁,宿元景只觉得恍如隔世。城内的花团锦簇、歌舞升平,与官道上流民的枯槁、梁山泊的肃杀,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刺目的对比。他无心欣赏这虚假的盛世景象,怀着沉重如铅的心情,稍作整顿,便立刻求见天子。
延福宫,这座徽宗皇帝最爱的园林式宫殿,此刻依旧仙乐飘飘,奇花异草点缀其间,珍禽异兽悠然漫步,一派人间仙境的模样。宿元景在宫人的引导下,穿过重重回廊,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气和一种慵懒奢靡的气息。
在一处临水的精舍内,他终于见到了大宋天子——道君皇帝赵佶。皇帝并未身着龙袍,而是一身道骨仙风的鹤氅,正斜倚在软榻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面前一位宫廷画师新绘的《瑞鹤图》小样。他手指修长,轻轻拂过画上栩栩如生的仙鹤,眼神专注而沉迷,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及这纸上丹青来得重要。案几上,随意堆放着几卷奏章,显然未曾翻阅。
“臣,宿元景,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宿元景强压下心头的翻涌,依礼拜倒。
“哦,是宿卿回来了?”赵佶的目光终于从画上移开,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宿元景,语气随意,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平身吧。梁山招安之事,如何了?那王伦可曾感激涕零,叩谢天恩?”他顺手拿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放入口中,姿态闲适,仿佛在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宿元景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在腹中反复思量的话,清晰而沉重地禀报出来:“启奏陛下,臣奉旨招安,然……梁山泊主王伦,桀骜不驯,非但不接诏书,反而……反而当众抗旨,口出狂言,煽动群贼,其心……已反!”
“反了?”赵佶眉头微皱,似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打扰雅兴的烦躁,“哼,区区草寇,不识抬举!朕赦免其罪,许以官爵,已是天恩浩荡!他竟敢……”他挥了挥手,像要拂去一只恼人的苍蝇,“罢了罢了,既然冥顽不灵,着枢密院发兵清剿便是。童贯何在?此事交他处置。”语气轻飘飘的,仿佛谈论的不是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而是处理一件失仪的小事。
宿元景看着皇帝那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梁山赈济流民的场景,聚义厅内那震天的怒吼,王伦字字泣血的控诉,还有宗泽那悲怆的眼神,瞬间交织在一起,冲垮了他身为臣子的谨慎。他扑通一声再次跪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前所未有的悲愤:
“陛下!容臣详禀!那梁山泊,绝非寻常草寇!臣亲眼所见,自济州至梁山泊,官道上流民如织,扶老携幼,皆往梁山!为何?盖因梁山在其酒店之外,广设粥棚,施以浓粥,稠可立箸!更设医棚,施药诊病,活人无数!其组织之严,耗费之巨,用心之深,远胜地方官府!流民得活,视梁山为生路,视‘替天行道’为明灯!此等景象,汴梁城外可有?!朝廷赈济文书堆积如山,可有一处能及梁山十之一二?!”
他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几乎是在呐喊:“臣入梁山聚义厅宣旨,那王伦拒不受诏!他……他当众历数蔡京、童贯、朱勔、李彦、王黼、梁师成、高俅、杨戬等祸国殃民之大罪!卖官鬻爵,括田害民,媚外欺内,奢靡无度,残害忠良……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在,天下怨声载道!他更……更直斥……”宿元景的声音因恐惧和激愤而有些哽咽,但依然咬牙说了出来,“斥陛下……沉溺书画,荒废朝政;穷奢极欲,耗尽民脂;不修武备,坐视边患!致使天下疲敝,苍生倒悬,神州陆沉!”
精舍内的仙乐似乎停滞了一瞬。侍立的宫女宦官们吓得脸色惨白,深深低下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连那画师也惊得画笔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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