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怡轩。
当那扇沉重腐朽、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在身后彻底合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闷响时,沈清漪才真正感受到这座“恩赐”之所的彻骨寒意。
不是身体上的冷,尽管深冬的朔风正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穿透她身上那件象征新身份的浅碧色软烟罗宫装,刺入骨髓。而是那种被彻底遗弃、被无形恶意包裹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荒芜的庭院比她白日所见更加破败狰狞。月光被厚重的铅云遮蔽,只透下惨淡的微光,勉强勾勒出院中衰草枯枝鬼魅般的轮廓。枯死的石榴树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呻吟,碎裂的青石板缝隙里,不知名的虫豸发出窸窣的啃噬声,更添几分死寂中的阴森。正房那几扇破窗如同巨兽黑洞洞的眼眶,无声地凝视着她。
空气中弥漫的味道复杂而令人作呕——是泥土深处腐烂根茎的腥气,是木头年深日久朽坏的霉味,是灰尘经年累月沉积的窒闷,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来自隔壁冷宫方向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陈腐气息。
这里不是冷宫,却比冷宫更令人绝望。它是权力漩涡边缘的一个流放地,一个被精心挑选的、用来无声碾碎她的囚笼。
沈清漪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腐朽与寒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与那一丝孤身踏入龙潭虎穴的凛然。她挺直了脊背,如同风雪中不肯倒伏的劲竹,迈步走向那黑洞洞的正房门口。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粗糙的门板时——
“采女娘娘!”
两个声音,带着惊惶和刻意压低的敬畏,突兀地从院门角落的阴影里响起。
沈清漪的动作瞬间顿住,如同最警惕的猎豹感知到危险。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射向声音来源。
月光艰难地撕开一片云层,惨白的光线勉强照亮了跪伏在冰冷地砖上的两个身影。
左边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宫女,梳着最简单的双丫髻,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宫装,浆洗得僵硬。她瘦瘦小小,头埋得极低,几乎要贴到地上,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露出的半截脖颈细弱苍白。她的手指用力地绞着衣角,指节泛白,显示出内心的极度紧张和不安。这是春桃。
右边则是个年纪更小些的小太监,身形单薄得像个纸片人,同样穿着最低等的灰褐色太监服,帽子戴得歪歪斜斜。他跪在那里,姿势倒是标准,但肩膀却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僵硬。他没有像春桃那样瑟瑟发抖,只是把头垂得更低,后颈处露出一小段紧绷的线条,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这是小禄子。
“奴婢春桃(奴才小禄子),”两人异口同声,声音细弱发颤,带着浓重的惶恐,“奉内务府指派,来…来伺候采女娘娘。”
寒风卷过庭院,吹得枯草簌簌作响。沈清漪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两个被“赏赐”给她的“仆人”。月光勾勒出她清冷的侧影,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初得人手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和洞悉一切的锐利。
眼线。
或者说,是某些人投石问路的石子,是埋在她这破败囚笼里的第一双眼睛。
沈清漪没有立刻叫起。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沉沉地压在春桃和小禄子身上。春桃抖得更厉害了,小禄子绷紧的肩膀也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起来吧。”半晌,沈清漪才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冷,在这死寂的荒院里清晰可闻,“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差事所在。”
“谢…谢娘娘恩典!”两人如蒙大赦,慌忙爬起来,垂手立在一旁,依旧不敢抬头。
沈清漪不再理会他们,伸手推开了正房的门。一股更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她迈步走了进去,借着门外透进的惨淡月光,勉强看清了屋内的情形。
比白日所见更加破败。一张掉漆严重、摇摇欲坠的旧木桌,两把瘸了腿、用破砖头勉强垫着的椅子,一张挂着灰扑扑、洗得发白粗布帐子的硬板床。墙角结满了蛛网,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的灰尘。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插着半截烧剩的蜡烛头。
没有暖炉,没有炭盆,没有像样的被褥,甚至连一壶热水都没有。这就是正八品采女的“居所”。
春桃和小禄子战战兢兢地跟了进来,看着这比下等宫女住处还不如的环境,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惶和茫然。
沈清漪却仿佛没看到这极致的寒酸。她走到桌边,指尖拂过桌面上厚厚的积灰,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去打水,清扫。”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春桃,去内务府领这个月的份例炭火和日常用度,告诉他们,静怡轩的采女,等着米下锅。”
“是…是,娘娘!”春桃像是得了特赦令,连忙应声,逃也似的跑了出去,生怕慢一步就被这阴森的地方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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