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片银杏叶落进砚池时,我正用指腹碾开墨块里的结块。
叶尖的晨霜在松烟墨里旋出金纹,像把昨夜的星子捻碎了和进去——这墨里还泡着陈远第三次来留下的龙井,如今已发酵成深褐。
我盯着那墨发怔,不知道这杯被他遗忘的茶,能不能像他的人一样,熬出点回甘。
他闯进来时惊飞了檐下灰雀,西装肩线的冰棱碎在我道袍上,洇开的水痕晕染了袖角的艾草纹。
这是他本月第四次来,前三次的鞋印还嵌在门槛苔痕里,像未干的墨点,更像他实验室记录本上被咖啡渍晕染的公式。
“阳白小师傅!”他踢翻竹筛里的秋艾,干燥的叶片簌簌落进火盆,苦香裹着他袖口的烟草味和硫酸铜气息。
我盯着他眼下的青黑,比上月更沉,像砚台底磨不出的墨垢,却在瞳孔深处藏着磷火般的亮——那是不甘心灭的光。
师父用香筷拨弄龟甲,火盆爆出的火星燎得乾卦初九的细纹泛着朱砂色。
“初来是春分。”我捻起砚中杏叶,叶脉在墨汁里显影成掌纹,“那时你领带笔挺,指节却把融资计划书搓出毛边,左手指腹七处烫痕,都是烙铁没拿稳的印子。”
他喉结滚动,掏出皱巴巴的纸团:“星途科技的工程师卷着代码跑路了,顺走了我藏在抽屉的半罐龙井——创业前在八平米隔间啃泡面,就着茶味撑过三冬。”
他扯开衬衫领口,锁骨处的烫伤像片枯树叶,“熬第四个通宵时,电路板短路烫的,当时满脑子公式,直到闻到焦味才发现皮肉粘在元件上。”
说到这,他忽然低头笑了,笑声里裹着涩,“你说多可笑?连疼都得排队等公式算完。”
师父没接话,只将龟甲凑到他眼前:初九细如游丝,贴着火盆边缘探向暗处,上九却如剑出鞘,劈开炭灰。
“‘初九,潜龙勿用,阳在下也’(乾卦·潜龙:不是让你躺平,是像冬天藏在水底的龙,忍着不折腾,悄悄攒力气——等春天来了,一飞冲天的劲儿才够)。”
他用香灰在石桌上画龙,笔锋顿在龙睛处,“你写第一行代码时,靠的是茶味还是这烫疤?”
陈远的手指剧烈颤抖,袖口滑落,露出小臂褪色的“坚持”刺青。
那刺青边缘发毛,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我舔过三十七种试剂!”他低吼着抄起墨块砸向卦桌,墨屑飞溅间,几粒落进火盆,龟甲裂纹竟渗出暗红——如同他锁骨处未褪的疤。
“为了测误差值,舌尖发麻三天,喝水都像吞玻璃!可现在呢?我熬出来的东西,被人偷了!”
他的声音突然软下去,像被雨打蔫的艾草,“我是不是……根本不该潜?”
师父捡起地上的墨块,塞进他手里:“你舔试剂时,想的是‘潜’还是‘活’?”
三日后我在镇上见他扛着工具箱往实验室钻,白衬衫后背的汗渍晕成太极图。
遇见物理系老教授时,他竟把算法公式画在了人家的黑板擦上,粉笔灰簌簌落进领口。
后来教授说,那公式里藏着个只有他们懂的“误差修正值”,正是当年陈远舔试剂测出的那个数——原来他早把自己的疼,刻成了别人偷不走的密码。
变故在拿到军工研究所邀请函那天发生。
卷走代码的前同事突然出现,带着抄袭的“新算法”来竞争。
陈远在实验室通宵推演,咖啡杯底的残渣积了半寸,晨光爬上桌面时,他突然盯着公式里的某个参数笑了——那是他当年为了记误差值,故意设的“陷阱”,就像给代码刻了道疤。
“潜龙不是赢过谁,是守住自己的道。”
他把修正方案匿名送出,附言里夹了片龙井叶。
前同事最终放弃,留下半罐龙井赔罪,罐底压着张纸条:“你当年说‘好代码得经得住舔’,我现在信了。”
入秋暴雨夜,陈远裹着湿透的西装撞进观门,怀里抱着摔裂的笔记本,屏幕碎纹映着他带血的指节。
“他们说我该放弃!”他把电脑砸在砚台上,血珠滴入墨汁,泛出奇异的紫。
师父递给他烘干的艾草:“你看这龟甲裂纹,哪道不是火里挣出来的?”
陈远忽然笑了,牙齿在火光里发亮,袖口的硫酸铜粉末落在砚中,与墨汁交融成乾卦的卦象。
他指尖蘸了点带血的墨,在桌上画了条龙,龙尾藏在墨里,龙头却冲着火盆——原来潜龙的“潜”,是把自己藏在暗处,却让光从指缝里漏出来。
后来他送来的锦旗悬在观门内侧,“天行健”的金字被晨雾洇得发潮。
收旗时,我看见他西装口袋露出的邀请函边角,磨得和第一次的计划书一样毛糙,却多了道齿痕——像是焦虑时咬出来的,又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砚池里的杏叶沉了底,墨汁却越发透亮,像藏着整座山的秋阳。
原来潜龙勿用不是困于浅滩,是在黑暗里把自己熬成火种,等风来时,便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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