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池里浮着三片杏叶时,我总在墨雾里看见师父掌心的疤。
最老的那片边缘已染成金褐,脉络在墨汁里显影成沟壑,倒比他虎口那道斜疤更像地图——浮生师父说这方宋砚的冰裂纹是太行山脉的缩影,可我昨夜在他褪色的急救包夹层,摸出的战地照片里,穿白褂的青年正低头剜弹片,手术灯的光在他虎口刻下的亮痕,与现在的疤痕分毫不差。
照片背面有行铅笔字:“徐州,1943.5,断墙下的太行。”
我的指尖抚过“太行”二字,忽然想起砚底冰裂纹最深的那道,确实像极了地图上太行山的走势。
师父总说“字如其人”,那砚台的纹,是不是也藏着他没说的故事?
“阳白。”师父用刀尖挑开龟甲背面的裂纹,枣木柴在火盆里炸出火星,把“革”字卦象映得忽明忽暗。
这龟甲是战国卜官的陪葬品,腹甲的金文还没破译,香灰填进去时,总透出些惊心动魄的形状。
今早我看见他用棉签蘸着松烟墨往裂纹里填,说“这样金文才肯说话”。
“师父,这龟甲的‘革’卦(革卦:像蛇蜕皮、蝉脱壳,日子到了某一步就得变——不是瞎折腾,是把旧伤、旧坎变成新的筋骨,才能往前走) ,是不是和您当年……”
我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他忽然把龟甲凑到我眼前:“你看这裂纹,从‘离’位蜿蜒到‘乾’位,像不像炸开的弹片轨迹?”
他指尖点在裂纹拐点,“四三年徐州战场,我在断墙后给伤员剜弹片,炮弹就在三米外炸了。当时就想,这下怕是要和这断墙一起,成了太行的一部分。”
我瞥见他袖口露出的刺青:半截折断的手术刀。
上次磨墨时他说“四三年徐州战场,断墙后磨磺胺粉,伤员的血滴进药粉里,结成的块就得这么碾”。
此刻墨锭转得“沙沙”响,倒像山后竹林落雪的动静。
忽然想起照片里的断墙,砖缝嵌着的弹片纹路,竟和砚底“太行”二字的刻痕严丝合缝——原来他把断墙的伤,刻进了砚台里。
“你看这裂纹怎么延展?”他忽然按住我的手,让墨锭在冰裂纹最深处停住,掌心的温度透过墨锭传过来,“人在难处得自己蹚路,乾卦初九说‘潜龙勿用’,不是趴着不动,是攒够了浓黑,才能泼开被硝烟遮的山河。”
他低头时,白须扫过砚台,“这砚底的太行,当年被硝烟遮得看不见。我每磨一次墨,就像往山里添一捧土——总要让后来人,看清它原来的模样。”
砚台冰裂纹里渗出的暗红,正和他掌心旧疤同色。
我忽然懂了,那不是血,是当年的磺胺粉渗进皮肤,和岁月熬成了同一种颜色。
山风卷着银杏叶掠过观门,溪沟里的弹壳被石子撞得轻响,倒像是谁在应和师父没说出口的话。
山脚下的人影越来越近,西装肩线在晨光里晃眼。
我收拾砚台时,杏叶沉下去,叶脉在墨中显影出太行的轮廓。
原来有些故事早被岁月煨成了卦象,就藏在师父的疤、砚台的纹、龟甲的字里,只等某个懂的人来磨——而磨的不是墨,是把那些被硝烟埋了的山河,一点点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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