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蝉鸣在焦土上显得格外刺耳。
穆翊踩着烧成琉璃状的碎石巡视战场,战靴焦木,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他弯腰拾起破碎的青铜面具,借着月光辨认出北燕军特有的饕餮纹。这本该是值得庆贺的斩获,可当视线扫过那些支离破碎的南燕军甲胄时,喉咙里突然泛起酸楚——这些年轻人昨天还活着。
“将军,缴获的火龙铳都泡过水了。”
副将递来烧焦的军旗,旗面残留的“崔”字像蜷缩的蚕,“斥候回报,崔序根本没带主力,今日对阵的不过五千轻骑。”
蝉鸣在焦土上渐弱,山风卷着灰烬掠过穆翊眉骨旧疤。
“埋了吧。”穆翊将青铜面具抛向火堆,“把南燕军的腰牌单独收殓。”
二十里外的断崖边,崔序正借着月光读战报。
信纸被夜露浸透,皇帝朱批的“七日”二字晕染如血。
“大都督!”亲卫举着火把追来,“陛下又遣使送来诏书。”
崔序没有回头。
他知道那卷黄帛上必然又是“七日期限”的字眼,字迹该比昨日更潦草三分。
白日里穆翊的玄甲军虽退,却在怀州城外榷场升起十二面鹰旗——那是卫王本阵的标识。
“放案头罢。”
他弯腰捡起片青铜甲片,指尖触到凹刻的“景”字。这是穆翊麾下特有的制式,甲片边缘还沾着半凝固的血浆,在月光下泛着暗红釉色。
亲卫欲言又止,终究举着火把退入松林。
山风忽然转了方向。
崔序猛地按住剑柄,指节抵住剑镡。
身后松涛声里混着细碎金铁相击之音,绝非山中走兽所能发,他转身时素袍翻卷如鹤翼,剑锋已指向三丈外树影。
”出来吧。“
剑锋挑开垂落的藤蔓时,崔序嗅到草原特有的苜蓿香。
月光从云隙漏下,照亮来者颈间狼牙项链——二十七枚玉质狼牙在夜色中泛起幽蓝,正是北奚王室特有的天青石。
来人自树影中款步而出,月华顺着弯刀银鞘流淌,映亮颈间狼牙项链,七枚狼齿缀着红玛瑙,随步履轻晃时犹如滴血。
崔序眉头微皱。
他见过北奚使节呈上的国礼,这般形制的狼牙项链唯王室嫡系可佩,剑尖下移三寸,正对着女子眉心:“王妃夜访敌营,不怕明日传为奇谈?”
哥舒衔月勾唇一笑,刀鞘轻挑剑锋:“崔都督孤身巡山,不怕本宫此刻取你首级?”
两人相距不过七步,崔序能看清她鬓角别的金叶步摇,本该插在宫髻上的饰物,此刻却歪斜别在编发间,倒像是随手折了树枝绾发。
“王妃若要取崔某性命,何须等到此刻。”
崔序收剑入鞘,顺势倚坐在半截焦木上,松脂燃烧的焦香混着血腥味萦绕鼻端,他注意到哥舒衔月战靴边缘沾着淡黄花粉,正是怀州特产的晚香玉。
这发现令他脊背绷紧。
怀州城距此六十里,若她能携花香而至……
“我来看看能让穆翊称赞的对手。”
哥舒衔月收刀入鞘,“毕竟如今的南燕朝廷,能拿得出手的人,真的不多了。”
崔序心下愕然。
见崔序不言,哥舒衔月接着道:“都督白日的火攻,穆翊与我提及,虽未能亲眼所见,但这手笔,却与当年赫连羽动不动就焚粮道、烧山林的把戏异曲同工……”
“王妃是想说崔某与逆贼同流?”
“我在说天下英豪所见略同”,哥舒衔月踢开脚边断箭,铁器刮擦岩石的声音刺破夜色,“当年赫连羽若肯耐得住性子、不急于一战定生死,此刻与你对垒的或许就是北燕主力了。”
山风骤然转烈,崔序的白衫灌满林涛。
他凝视这个传说中十五岁便代父监国的草原公主,玩味地道:“王妃可知《春秋》大义?”
哥舒衔月冷哼了一声,“我只知草原上的苍狼从不回头看倒下的猎物,你们汉人史书总说胡虏不知礼,可曾写过草原母亲为每个战死者唱安魂曲?”
言罢,哥舒衔月将腰间酒囊丢向面前素昧平生的书生。
崔序接住酒囊的手顿了顿。
酒液入喉的灼热中,他忆起太史公笔下李陵的悲歌——那些没入尘土的姓名,那些被简化为“斩首千级”的墨迹,此刻只在胃里翻涌成火。
“王妃是来劝降?”
“对你们来说,‘降’字烫嘴。”
“卫王要的天下……”
“是要让沅川城的书生能去北海牧马,让草原的孩童可到江南听雨。”
哥舒衔月再一次拔刀劈向虚空,刃光切开雾霭惊起流萤万千,“而不是守着所谓正统,看百姓在你们世家的田契里化作白骨!”
萤火虫落在崔序肩头,照亮他袖口暗纹的博陵崔氏家徽。
“不知王妃可曾读过《盐铁论》?”
崔序将酒囊抛还,“桑弘羊说‘王者行仁政无敌于天下’,可这仁政……”
他剑指崖下冷笑,“就是今晨被烧成焦炭的七百三十一条人命?”
哥舒衔月沉默片刻,解下颈间狼牙项链放在岩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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