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龙安心的斗笠边缘滴落,在崎岖的山路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他抬头望了望雷公山方向,厚重的云雾像一条银龙盘踞在山腰。吴晓梅走在他前面,苗绣绑腿已经被泥水浸透成深蓝色,却依然步伐稳健。
"再翻过前面那个垭口,应该就能看到龙岩忠老人的寨子了。"吴晓梅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木楼。
龙安心喘着粗气跟上。自从合作社有了起色,他已经很久没走过这么远的山路。背包里装着吴家祖传的那箱氧化银饰,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银片相互碰撞的清脆声响,像是无数个小铃铛在催促他们前行。
"你确定这位老银匠还活着?"龙安心踩进一个水坑,冰凉的泥水立刻灌进他的解放鞋。
吴晓梅头也不回:"活着。去年芦笙节我还见过他儿子,说老爷子身体硬朗,就是不肯再碰锤子了。"
山路的坡度越来越陡,两人不得不抓住路旁的灌木借力。龙安心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镇上银匠铺的情景——火炉里跳动的火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还有银匠那双布满老茧却能雕琢出蝴蝶翅膀般精细纹样的手。那时的银匠在苗寨地位崇高,每逢节庆,家家户户都会请他们打造新银饰。
"到了。"吴晓梅突然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片建在山腰平台上的侗寨,十几栋吊脚楼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与凯寨不同,这里的建筑更多采用了杉木而非枫香树,屋檐下挂着的也不是苗族常见的牛角,而是一串串晒干的玉米和辣椒。
"龙岩忠是侗族?"龙安心有些意外。
"苗侗混血。"吴晓梅调整了一下背带,"他爷爷是清朝末年从雷山逃难来的苗族银匠,娶了侗族姑娘。所以他的技法融合了两族之长。"
寨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芦花鸡在屋檐下躲雨。吴晓梅领着龙安心来到一栋比其他人家都要破旧的吊脚楼前。楼下的猪圈已经废弃,堆满了塑料瓶和废纸板。
"龙公,在家吗?"吴晓梅用苗语朝楼上喊道。
没有回应。
她又改用侗语喊了一遍。这次,二楼的窗户吱呀一声打开,探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老人眯着眼睛打量了两人一会儿,突然用夹杂着侗语口音的汉语说:"又是来买纪念品的?没了,早就不做了。"
"龙公,我是凯寨吴家的姑娘,吴晓梅。"吴晓梅上前一步,"小时候我阿妈带我来您这儿打过银项圈。"
老人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缓缓点头:"吴家姑娘...你阿妈绣的蝴蝶翅膀会动,我记得。"说完就要关窗。
"等等!"龙安心急忙从背包里取出那箱银饰,"我们想请您看看这个。"
阳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照在打开的银饰箱上。氧化发黑的银器在光线中依然能看出精美的轮廓,尤其是那对蝴蝶胸针,翅膀上的纹路即使蒙着岁月尘埃也清晰可辨。
窗户停住了。片刻后,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龙岩忠推开吱嘎作响的木门走出来时,龙安心才看清他的全貌——老人身材矮小,背驼得厉害,左臂明显比右臂粗壮,那是常年挥锤留下的痕迹。他穿着一件褪色蓝布衫,胸前别着个塑料制的旅游纪念徽章,上面印着"雷山侗寨"几个字。
"进来看吧。"老人转身往屋里走,脚步蹒跚却坚定。
吊脚楼内部比外观更加破败。原本应该是堂屋的地方堆满了各种劣质旅游纪念品——粗糙的银漆木梳、印着卡通图案的T恤、塑料做的"苗银"手镯。角落里,一个简易工作台上散落着胶水和模具,显然老人现在的工作与真正的银匠相去甚远。
"东西放那儿。"老人指了指唯一干净的木桌,上面还摆着半碗冷掉的油茶。
龙安心小心翼翼地将银饰箱放在桌上。吴晓梅上前打开箱盖,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二件银饰,全都氧化发黑,但工艺之精湛依然令人惊叹。
老人的手颤抖起来。他拿起那对蝴蝶胸针,指尖轻轻抚过翅膀上的纹路,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吴晓梅连忙扶住他,却被老人推开。
"三十年了..."龙岩忠的声音沙哑,"自从旅游公司来寨子里,就再没人找我打真银饰了。"他举起那枚塑料徽章,"现在我做这个,一天能做两百个,一个卖五块钱。"
龙安心环顾四周,在墙角发现了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木箱。他走过去掀开箱盖,里面整齐摆放着银匠工具——锤子、镊子、錾子、火钳,还有一个小巧的银砧。工具都生了锈,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良做工。
"龙公,"龙安心拿起一把錾子,上面的苗族纹样与吴家银饰如出一辙,"我们想请您出山,重新开炉。"
老人猛地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又暗淡下去:"开炉?给谁打?现在谁还戴真银饰?游客要的是便宜货,寨子里年轻人要的是手机。"
"我们要。"吴晓梅坚定地说,"合作社准备开发高端银饰产品,用传统工艺,每件都打上工匠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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