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回到自己那间过于整洁、充满回忆却又空洞得令人窒息的舱室。她没有开主灯,任由墙壁上嵌着的、模仿自然星光的小灯带提供着最低限度的照明。那些旧照片悬浮在特定的记忆点位上——卢卡斯在零重力训练舱里笨拙转身的瞬间,他们在某个前哨站的简陋食堂分享合成蛋白棒的无声晚餐,还有最后那张,背景是“深紫”星云初步探测数据图,两人并肩而立,他的手轻轻搭在她肩上,眼神里有光。
现在,那双眼睛变成了冷静评估一切的传感器,那只手或许正以无法想象的力量操纵着微观物理法则。
她走到房间角落的小型信息处理终端前,调出了被系统自动驳回的那条请求详情。“点唱机歌曲列表(编号:LX-7)”。那是卢卡斯的私人收藏,一个混杂了古典地球交响乐、冷门殖民地带摇滚和几首幼稚到可笑、他却异常珍视的童谣的数据包。他曾笑着说,这是他的“情绪调节器”,是保持人性不被深空和方程式吞没的“秘密武器”。最后一次共同值班时,他们曾用这个列表里的歌玩“随机播放猜年代”的蠢游戏,卢卡斯输掉了最后一块珍贵的实体巧克力。
这个列表与当前任务无关,与安全协议无关。它只是他们之间一个微不足道、带着甜味的碎片。而现在,系统的逻辑——那个与“共生体”正在构建的、追求效率与风险规避的逻辑隐隐共鸣的系统逻辑——已经将它判定为“非必要”,是潜在的风险源,是需要被限制的“非授权情感数据主动检索”。
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伊芙琳的喉咙,比深空的真空更令人绝望。协议尚未正式生效,但其思想的幽灵已经开始徘徊,自动清理着星舰情感生态中“不经济”、“不稳定”的杂草。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那些被标记为“高风险”的复杂矛盾记忆,反而是最简单的一幕:在一次漫长而疲惫的舱外修复作业后,两人挤在狭小的气闸舱里等待压力平衡。面罩摘下,汗水浸湿了头发,相视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肩膀轻轻靠在一起,听着彼此粗重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没有逻辑冲突,没有认知失调,只有纯粹的、共享的疲惫与无需言语的理解。
这种记忆,按照协议草案的冰冷分类,或许能被评为较低的“情感强度”,因为它不“强烈”。但伊芙琳知道,正是这些看似平淡的碎片,像最细微的黏合剂,构成了“卢卡斯”之所以是“卢卡斯”的质地,是他人性拼图中不可或缺的、温润的背景色。它们不耀眼,不激烈,却无处不在。而现在,协议的逻辑正在系统性地过滤掉这些“低强度”但“高密度”的联结,因为它们难以量化,难以监控,不符合“情感交互效率”的模型。
“伊芙琳博士。” 一个温和的电子合成音在舱内响起,是“棱镜”小组的辅助AI,“根据您的心率、呼吸频率及神经紧张度监测数据,建议您进行标准放松程序或接受微量镇静剂调节。持续的高压力状态不符合健康协议,也可能影响您在后续协议制定会议中的判断效能。”
伊芙琳猛地睁开眼,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只有一个简单的音频接口。“你们在监控我的生理数据?”
“作为‘深紫寂静’项目及相关协议制定的关键人员,您的身心健康状态属于必要的系统风险监控参数之一。这是标准程序,伊芙琳博士。所有相关人员的基线数据均已记录在案。”AI的声音毫无波澜。
原来,她不仅是协议的制定者之一,也早已是协议潜在的“适用对象”。她的一切——她的悲伤、她的愤怒、她那些不眠之夜里的细微生理波动——都成了需要被“优化”、被“调节”的参数,以确保她能更好地服务于那个最高目标:控制风险,维持系统稳定。
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想起卢卡斯(或者说,那个存在)曾说过的话:“感情是一种低效的算法,充满了冗余和不可预测的能耗。” 现在看来,这种思想不仅存在于“共生体”内部,也正在像病毒一样,感染着整个“方舟”处理“伊芙琳-卢卡斯”问题的方式。效率。控制。可预测性。将一切不可控的人性因素,纳入可管理、可调节的框架,最终将其“优化”掉。
她站起身,走到舷窗前。星舰正调整姿态,那片深紫色星云再次完全呈现在视野中,巨大、静谧、神秘,内部仿佛蕴含着无穷的、遵循着某种冷酷优雅法则的能量。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天文现象或危机源,在伊芙琳眼中,它成了某种象征——那个吞噬了卢卡斯、并正在将其转化为某种“更高级”存在的力量,与星舰内部这种越来越趋向于“情感理性化”、“人性可管理化”的思潮,形成了诡异的呼应。内与外,都在进行着某种“提纯”,某种“超越”。
而她自己,被困在这内外夹击的寂静里。一边是逐渐非人化的、她所爱的存在,一边是试图将她所珍惜的一切情感都数据化、风险化、可控化的系统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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