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一路踱出栖云居,但见那玉盘也似的一轮明月,已自悄移中天,清辉匝地,霜雪般铺满了长安街巷的青石板路。
夜风微凉,拂面而来,吹得他心头那点烦闷,越发五味杂陈起来。横竖归家无趣,他便索性负手踽踽,混入这子夜时分依旧喧嚣未歇的都城洪流之中。
长安城不愧为天下第一等繁华之地,虽则夜深,那朱雀大街两旁,却依旧是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朱门绣户的豪奢府邸自是重门深锁,隐在沉沉树影之后,只偶闻几声犬吠;然那寻常市井之处,却另有一番热闹景象。
酒楼茶肆,幌子高挑,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豪客的喧哗、歌姬的婉转,不绝于耳地从雕花窗棂间流淌出来。
几处勾栏瓦舍更是灯火辉煌,莺声燕语,脂粉香气隔着半条街都能隐隐嗅到,门前车马不绝,皆是些醉眼迷离的寻欢客。
更有那沿街游动的小贩,肩挑手提,叫卖着热腾腾的汤饼、甜丝丝的糖人、香喷喷的胡饼,抑或是些精巧的泥人竹马、时新的花样子,声音洪亮,穿街过巷,为这夜色平添了许多生气。
杨炯信步闲游,目光所及,皆是这煌煌盛世下的烟火人情。
瞧那边,一个衣衫不甚齐整的汉子,想是与人饯行多饮了几杯,脚步踉跄,正扶着一株老槐树呕吐,口中兀自含糊不清地念着“保重”、“再会”之语,旁边自有相熟的朋友搀扶劝慰,那情状虽狼狈,却透着几分市井男儿的真性情。
又见不远处一个卖胡饼的老妪,摊子前围着三两个晚归的苦力,正等着热饼果腹。
她身边却有个总角小儿,不过七八岁光景,穿着打补丁的旧袄,小脸冻得通红,却帮着老妪高声吆喝:“热乎乎的胡饼!刚出炉的胡饼嘞!”
声音脆生生的,竟比老妪还响亮几分。
不多时,那几摞胡饼便卖了个精光,老妪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笑颜,颤巍巍地摸出两个铜板塞给那小儿,小儿欢天喜地接了,又帮着老妪收拾了担子,一老一小互相搀扶着,身影没入旁边一条幽暗的小巷,只留下老妪絮絮的夸赞和小儿清脆的笑声在夜风中飘荡。
再往前,一个卖夜宵馄饨的挑子前,围坐着几个刚卸完货的脚夫,捧着粗瓷大碗,吃得满头大汗,热气蒸腾间,彼此诉说着白日里的辛苦与趣事,脸上虽带倦容,那笑容却是真真切切,毫无矫饰,仿佛一碗热汤下肚,便能驱散世间所有寒凉与疲乏。
杨炯驻足凝望此情此景,心头那点家宅琐事的烦忧,竟被这扑面而来的、鲜活坚韧的市井生气悄然冲淡了。他胸中油然升起一股暖流,继而化为沉甸甸的磐石般坚定。
这些为生计奔忙的身影,这些在深夜依旧能绽放真切笑容的面孔,不正是他心中想要守护的万家灯火么?保得此方安宁,使黎庶各安其业,各得其乐,纵然自己身处漩涡,受些委屈,又有何妨?
这念头一起,步履也愈发沉稳有力起来。
正思忖间,一阵若有似无的、清冽中带着幽芳的酒香,随风飘入鼻端。
杨炯下意识循香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一座装饰雅致的酒楼,二层临街的一扇雕花木窗半开着。
窗棂内,一抹素影斜倚,正自凭栏望月。
那人云鬟半松,只用一支素玉簪子松松挽住,几缕青丝被夜风拂起,轻柔地拂过她欺霜赛雪的侧脸。
她身着月白色素锦长衫,外罩一件同色薄纱比甲,在月光灯影下,通身流溢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清冷光晕。手中执一素白玉杯,指若削葱根,映着月色,更显莹然。
虽只一个侧影,却已占尽人间风流,正是那有着天下无双的李淑。
只见她微微仰首,望着中天皓月,眼神空蒙迷离,仿佛盛满了整个长安的月色,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淡淡忧伤。
那份美,不似牡丹的雍容,不似芍药的清贵,更非桃李的艳俗,倒似那雪后初绽的白梅,清极,艳极,冷极,带着孤标傲世的疏离,又蕴着暗香浮动的幽怨。
尤其那一双眸子,在月色下流转,恍若寒潭映星,深邃得能将人魂魄吸了去,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令人心碎的脆弱。
杨炯心口没来由地一窒,脚步已不由自主地移到了那窗下,仰首笑道:“哟,我道是哪位月宫仙子思凡,在此对影独酌,扰得这长安月色都添了几分愁绪。原来是天下无双的宸公主呀,在此高处不胜寒处,品鉴人间滋味?”
语带三分戏谑,七分熟稔。
窗内人闻声,缓缓侧过脸来,那如白梅初绽的容颜完整地呈现在月光下,果然倾国倾城。
她眼波流转,落在杨炯身上,先是一怔,随即那清冷的眉目间,竟漾开一丝极淡、极真的笑意,如同冰河乍裂,春水初融。
她也不恼杨炯的调侃,只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朱唇轻启,声音清越如碎玉投盘:“我道是哪里来的夜游神扰人清静。原来是名震天下的镇南侯被逐出温柔乡,流落街头,无处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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