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236.冤家路窄（十六）
明堂内，卢植的声音就像一道刺眼的阳光，逼得于吉不敢把视线转移过来。
“有没有人告诉你，这样向长辈顶嘴其实是不礼貌的？”
“有。您说，您是靠着真才实学，考入朝堂的人，您希望朝堂里能够多一些真材实料的学子，希望选拔人才时，不要拘泥于制度，要广开门路，积极吸收像您这样有过处事经验的人。最重要的是，要用各式各样的考试，筛选不同类型的人才，您要把考试制度发扬光大不是？”
卢植看着于吉浑浊如柳絮的眼睛，用耿直的语气回答。
她声如洪钟，目光如剑，睥睨天下。
她就像中午十二点的太阳，任何敢与她争锋的女人，一旦触及她的逆鳞，都要毫无例外死在她的剑下，按理来说，她这样性格刚猛的女人，理应有一场屠龙之战，纪念她作为少女，完成了权力的交接。
“只是，那位长辈现在已经不在了……”
于吉闻言，微微一怔，原本带笑的双眸多出一丝落寞。
仿佛一把切金断玉的吴越宝剑，千年不用逐渐染上一层厚重的灰尘。
又像是一棵挺拔的白杨孤立在凉州的沙漠中，成为沙丘下唯一能为路人遮挡沙包的归宿，却时刻有倒塌的危险。
时间终究还是从她们身上溜走了。
曾经何时，她和马融也并不是众人眼中的恶人，她们有时间，有经历，有信念，也有理想，也曾想为大汉澄清玉宇，扫荡阴霾，成就不输于文景之治的不朽盛世。
然而事情错综复杂，牵扯到太多无法估计的人与事，有太多她无法把握的人心算计，远远没有她想的那样简单，东有乌桓兴风作浪，北有鲜卑虎视眈眈，南方蛮族常有不臣之心，西羌更是心腹大患，朝中外戚与宦官之争，士族与皇帝之争，这些问题，任何一个处理不当，都有让朝廷倾覆的风险……只是勉强维持这台老旧腐朽的机器，就要殚精竭虑，夙兴夜寐。
“您就是府君吗？快请进来，喝杯浊酒吧。”
“大人，我们此去平定羌乱，回来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封侯做官？”
“青天在上，让我遇到了您这样的好官，我的冤屈定然能够昭雪。”
“狗官，你说谎，你说过的，会帮我们伸冤，原来你和那些豪绅都是一伙儿的，你们这些贱人，你们这些贱人，你们不得好死，你们这些恶棍。”
“啊，不，夫君，孩儿，不是说好的，我从凉州回来的时候，你们都好好的吗？为什么我只看到你们的孤坟。”
“告诉我，大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一生为国为家，到头来却只是富足了别人？！”
“大人，难道我一生为大汉奉献，在你们眼里，我便只是一头愚蠢的老黄牛吗？”
当她们转过身来，以为自己还是自己。
再看看身上这身染血的官服，原来当年的少年，已经成长为昔日的恶人？
稍不留神，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不知几何。
于吉在袖中摸索半天，眼神焦急，找了许久一面铜镜，紧紧抓在手。
坐在明堂内的，于吉把铜镜对准自己那张枯藤干尸般的脸庞，脸上缓缓露出笑意。
即便她放松身体，故意舒展皮肤，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年轻一些。
可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无法改变，即使是她这样的人，也有无法挽回的遗憾。
属于她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当她抬起头来迎上卢植疑惑不解的眼神，她是这样回答的。
“我这一生一直有一件事情想做的，那就是让天下百姓都有机会到这明堂里来，与帝姬畅所欲言。”
“我本以为，我还有很多时间做到这件事情。”
“现在看来，时不我待。”
“许多年前，曾有一个女孩儿在我四十寿礼之日，把这枚铜镜送给我，并且带给她美好的祝福。铜镜的背面刻有儒教信仰的昊天神与五人帝，还有十二种吞噬恶鬼的异兽，这十八种形象寄托着十八种美好的人格与品质。”
“她说她希望自己的老师，能够成为刚直不阿的君子，驱逐漫天恶鬼，还苍生一个朗朗乾坤。”
“她希望和自己的老师一起，改变腐朽的大汉。”
“可后来她对她的老师感到失望。”
“她的老师竟然背叛了她，和她的敌人站在一起，将她打入地狱深渊。”
“她的老师成为旧世界最强大的守护者。”
“原因倒是简单，保位持禄，为后人谋。”
“如果有足够的好处，便可以让磨来推鬼。”
“如今的我，已经把旧世界的身份埋进了坟墓。活在人世间的，只有于吉一人。”
“那么我也应该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干一回事。”
明堂外的城南大街，铜铃与鼓声按照奇妙的节奏，传递到明堂的七十二根楠木支柱，引起大殿微微颤动。信仰太平道的百姓，群情激奋，集结在城南大街上，高呼黄神之名，试图用呼唤神明的仪式，获得对抗瘟疫的力量。
她们不仅失去了赖以为生的田地，更失去了相信大汉的勇气。
她们对这个国家已经感到无比失望，不愿再为这个国家流血。
她们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希望有一位改天换地的人物，为苍生重塑乾坤。
听到百姓们发自真心的呐喊，以及对朝廷的失望，卢植知道朝廷必须做出回应与改变。
卢植问道：“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失去人心？”
于吉回答：“民以食为天，百姓无立锥之地，一切的根源，早在光武姬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吧。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百姓已经渐渐觉得它应该要灭亡了。只是缺少一个点燃苍生怒火的机会。”
卢植摇了摇头：“苍生的苦难又不全是大汉的过错，为什么一定要背叛大汉，如果大汉有问题，为什么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一起缔造一个更好的大汉？”
于吉闭上眼睛：“天灾也许不是大汉的错，苛捐杂税也许也称不上错，但没能让大汉百姓感到幸福，就不是大汉的错吗？世上最难的事情莫过于把刀子对准自己，把好处留给别人。百姓虽然贪婪，但要的确实不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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