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水在初夏的夜色中汤汤东去,水声浑厚,裹挟着蒸腾起的湿热气息,漫过相县以南二十里处的北岸原野。
时值六月,岸柳垂绦已浓密如盖,芦苇丛生,虫鸣蛙鼓此起彼伏。
赵俨偏师的灯火在河对岸远处明灭。
相县军营,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如昼,将两个身影牢牢投影在悬挂的巨幅牛皮舆图上。
帐内闷热。
吕布早已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袭单薄的玄色苎麻战袍常服,领口微敞,露出些许健硕的胸膛。
他背对帐门,负手而立,身形依旧如岳峙渊渟。
目光如炬,死死锁住地图上被朱砂狠狠圈出的“赵俨”二字。
帐外传来巡夜士卒踩过草叶的沙沙声,夹杂着远方隐约的水声。
陈宫坐在下首的榆木胡床上,一身葛布青衫已被汗浸出痕迹。
他的面容比之当年在兖州时更见清瘦,颧骨在跳动的烛光下投出阴影,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却亮得灼人,此刻正低垂着,视线在牒报上“城墙已破三处,巷战酷烈,高顺将军亲冒矢石,力斩曹军督将夏侯恩,暂稳阵脚”几行字。
往昔的隔阂、濮阳城下的怨怼、下邳时期的疏离,在这共同面对的生死存亡压力面前,早已被更赤裸的利害所冲刷。
十几天前,吕布仅率数十亲骑,顶着渐热的日头星夜北上东海郡,将淮南军事全权托付时,那一句“公台,南线托付于你。”。是形势所迫也好,是利害交织也罢,此刻帐中二人,便如同这相县的城池,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公台,” 吕布终于开口。
他转过身,几步跨到地图前,并未看陈宫,而是伸出那因常年握戟而骨节粗大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代表赵俨军团的浓墨标记上,仿佛要将那墨点碾碎。
“彭城血战,数日不息,城墙已破。文远虽勇,且指挥若定,暂稳阵脚,然……”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似在吞咽某种铁锈般的焦灼,“曹贼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乐进于禁皆当世虎狼,更有刘备关羽张飞等辈,怀恨助纣,彭城压力,实则危如累卵!”
他猛地抬起眼,那眼中昔日睥睨天下的狂傲已被深重如夜的责任感取代:“赵俨此部,盘踞相县以北,控扼睢水津要。彼虽名为偏师,万余青州兵位处我淮南腹地之侧背,实为曹孟德插入我淮南软肋的一颗毒钉!进,可威胁我相县根本,扰我军心;退,可凭坚营固垒,生生吸住我淮南万余兵马,使我如臂缚石,首尾难断!”他手指顺着睢水狠狠一划,“此非疥癣之疾,实乃附骨之疽!心腹之患!!”
陈宫缓缓松开已被汗水浸软的牒报,帛书无声滑落榻边。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另一侧,步履略显滞重。
灯火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细长,与吕布雄武的身影在舆图上交错,构成一幅静默而紧绷的图景。
他并未立刻回应,而是凝神细察地图上的犬牙交错:彭城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孤舟;睢水一线,赵俨紧贴己方南线肋下;己方兵力,许褚、陈应等部,而自己带来的三千兖州旧部与相县兵马,是此刻睢水南岸唯一堪用的机动力量。
“温侯所言,洞若观火,直指症结。” 陈宫终于开口,声音平稳。
他南下以来,殚精竭虑,调和许褚、许耽之勇悍,陈应之持重,弹压杨奉、韩暹之骄恣,梳理防务,抚定地方,所为何来?
不正是为了扎稳这南线营盘,让吕布能心无旁骛地应对彭城的主战场么?
此刻吕布携一身烽亲至,直言困境,他立刻明澈了对方未宣之意图。
“赵俨此钉,确是曹操‘以正合,以奇牵’庙算中的关键一着。彼以主力正兵猛攻彭城,以此偏师为奇兵,锁我淮南咽喉,痹我四肢,使我主力如陷泥淖,不得全力北向。彭城便可在其持续放血下,渐次衰竭。”
他目光如淬火的针,刺向吕布焦灼的眼眸,“温侯星夜驰骋,召宫至此,可是意欲……不再固垒待变,而要主动挥师,先拔此淬毒之钉,以绝南顾之忧?”
“然也!” 吕布低吼一声,右拳猛地砸在案几之上,震得地图摇晃,烛火乱颤。
“我吕奉先纵横天下,何曾学过坐以待毙?!唯有攻!以攻代守,打疼他,打残他,一口吞了他!方能彻底砸碎这枷锁,让文远在彭城能喘过一口气,能更无顾忌地以牙还牙,以血洗血!”
他身躯前倾,“我观赵俨此人,用兵路数,好谋而迟重,营寨布设得法,讲究步步为营。然,过求稳妥,则必失机变,过恃壁垒,则野战之胆必怯!我亲率并州铁骑南下,锋刃新磨,血气正沸。以我之疾动,击彼之迟重 ,以我之敢死,破彼之求全。野战破之,正当其时!”
陈宫静静地听着,唯有眼中疾速掠过的精光,显示他脑海正以惊人的速度推演盘算。
吕布的分析虽带着武人的直率与悍勇,却意外地切中了赵俨的命门。
青州兵悍勇剽悍,但军纪与韧性确非曹军嫡系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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