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登上任典农校尉后,确实没有闲着,他的第一把火,烧得既务实又迅猛,展现出与其年轻外表不符的老练、高效与深入骨髓的缜密。
他没有急于在略显破旧的典农官署内发号施令、召集属吏训话立威,而是只带着几名精干熟谙农事、且家族与陈氏渊源颇深的老成属吏,轻车简从,用了整整五天时间,马不停蹄,踏遍了下邳城周边数十里的田垄、陂塘、河道与大小村落。
他亲自下到干裂的田埂,捧起泥土捻看墒情;挽起裤脚蹚入淤塞的渠沟,估算清淤土方;走访头发花白的老农,耐心询问往年收成、畜力多寡、赋税轻重,乃至乡间俚语中关于天气的谚语。
归来时,虽风尘仆仆,儒袍下摆沾染泥点,鞋袜更是被汗水与泥泞浸透,但他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仿佛已将这方圆百里的土地山川、民生疾苦尽数装入胸中。
他并未立刻提出宏大的、不切实际的改革方略,而是先向吕布呈上了一份条理清晰、数据详实、问题指向明确的文书。
“温侯,”陈登指着摊开在吕布案前的竹简,语气沉稳务实,不带丝毫浮夸,“据登初步查访,去岁至今,徐州战事频凡,民力疲敝已达临界。尤其壮丁多有征发,致使耕牛严重不足,民间甚至有‘三户合一牛’之困,畜力匮乏,已成为制约农耕、影响今岁收成的首害,其急迫尤胜种子短缺。”
他指尖下移,指向另一行记录,眉头微蹙:“加之去冬少雪,积水不足。据老农经验与登观天象水脉,今春雨汛恐不及往年丰沛。而下邳左近,贯通数县的主干水渠,如泗水支渠、沂水旧道,淤塞处竟十有二三,更遑论乡里间赖以灌溉的小陂塘,更是十有五六需紧急疏浚,否则一旦春旱,禾苗必槁。此二者,乃当下最急之务,关乎今岁数十万石粮秣收成,关乎万千黎民生计,亦关乎我军未来粮草之根基。”
接着,他又小心地铺开几张自己绘制的粗糙绢帛,上面用细笔勾勒着一些看似古怪、却隐约能看出是犁具的图形,线条虽显稚嫩,但结构意图明确。
“此乃登连日走访,观察现有直辕犁耕作之弊,结合古籍《考工记》等所载零星构想,反复推演,草绘的一种新式犁铧草图。”陈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与审慎,“温侯请看,其辕部,登大胆设想,改为向上弯曲之形。或可借此,大幅降低牵引所需牛力,据登估算,或能使一牛之力,堪比以前一牛半乃至两牛之效!且此弯曲之辕,更便于在小块田亩、水田及坡地中灵活回转掉头,或能提升耕作效率三成以上。其犁铧入土角度,登亦稍作调整,或能较旧犁更深数寸,利于切断草根,保蓄地下水分。”
他详细解释着,眼中闪烁着求知与创新的光芒,但话锋随即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与深入骨髓的试探,将姿态放低:“然,此终究是登闭门造车之一隅浅见,纯属理论推演。能否寻得合适木材依图打造,实际效用几何,是否反而更易折损,其中破绽必多,思虑未周之处恐更甚。登心中实在忐忑,犹如稚子献曝,还请温侯不吝斧正,直言其谬。”
吕布看着那绢帛上虽显粗糙却方向无比明确的曲线轮廓,听着陈登条分缕析的讲解,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分明是后世彻底革新了农业生产的曲辕犁的早期核心构想!
虽然细节上还非常粗糙,缺乏关键的、用于精确调节深耕浅耕的“犁评”、“犁建”等部件,犁梢(扶手)的力学结构也未优化,但其最核心、最革命性的思路——即通过弯曲的犁辕来显着降低牵引阻力、改善转向灵活性——已经清晰地呈现出来。
在这个普通农具演进极其缓慢、往往需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方能有所改进的时代,陈登能凭借敏锐的田间观察、大胆的物理联想和有限的古籍线索,独立想到这一步,其洞察力、创新思维和动手实践能力,堪称恐怖!无愧于其历史上“晓悟勇毅,才兼文武”,且善于“营度”的记载。
然而,苏显的记忆中,清晰地烙印着来自后世千锤百炼的、成熟完善的曲辕犁全结构图纸,包括犁箭、犁评、犁建、犁梢等关键部件的精确配合、最佳尺寸比例、乃至对不同土质应用的微调方案。这无疑是跨越千年的知识碾压。
这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既能狠狠震慑这位心高气傲、正在小心翼翼试探自己深浅的年轻智士,让他收起那些算计,产生深刻的敬畏与依赖,又能立刻将划时代的农业技术转化为现实生产力,快速收拢民心,稳固统治根基,可谓一石三鸟。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赞了一句,语气平和:“元龙能心系农事,不辞辛劳,躬亲体察,于细微处发现问题,已有古之良吏‘不入闾巷,不知民情’之风。能由此弊思及改良,举一反三,更是难得。”
随即,在陈登略带期待又有些忐忑的目光中,他顺手拿起案上一支用于批阅文书的狼毫笔,取过一张质地更佳的上品空白绢帛,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勾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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