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传到尹晴那里。她决定找陈默谈谈。
傍晚,她敲开了陈默的屋门。屋子收拾得很简洁,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物品。墙上贴着他拍的一些照片:雨后的青苔特写,旧门环上的锈迹,窗棂投在地上的影子,一只打哈欠的猫。都是细节,没有完整的场景,没有人物正面。
“请坐。”陈默泡了茶,态度温和。
尹晴没有绕弯子:“陈老师,最近一些村民对您的拍照有些意见。我想了解一下您的想法。”
陈默沉默了片刻。“尹书记,我理解大家的不安。但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一个观察者和记录者。”他指了指墙上的照片,“我感兴趣的不是‘发展成果’,不是‘典范经验’,甚至不是‘问题与反思’。我感兴趣的是……时间的痕迹,生活的质感,那些无法被规划和展示的细微瞬间。”
“但您记录的这些‘瞬间’,有些是村民的隐私,有些是他们不愿被关注的‘不完美’。”
“我知道。”陈默点头,“所以我尽量不拍人,或者只拍背影、侧影。那些所谓‘不完美’,在我看来恰恰是最真实、最有生命力的部分。规整的茶园很美,但角落里那丛杂草,可能藏着更多故事。”
“可这里不是您的摄影素材库,陈老师。”尹晴语气温和但坚定,“这里是我们的家。您住在我们家,我们把您当客人。但客人也应该尊重主人的感受。”
陈默看着茶杯里升起的白汽,许久才说:“尹书记,您知道吗?我选择来溪云村,是因为在媒体上看到你们的报道——‘可持续发展的典范’、‘传统与现代的融合’、‘民主治理的实践’。但来了之后,我发现最打动我的,不是那些光鲜的部分,反而是那些没有被报道的、甚至被有意无意隐藏的部分:老人打盹时嘴角的口水,孩子哭闹时的任性,夫妻吵架后别扭的和好,还有那些不符合‘规划’但顽强生长的小角落。”
他抬起头:“我不是在批评,真的。相反,我觉得这些部分让溪云村从一个‘典范’,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地方。一个典范可以学习复制,但一个活生生的地方,只能感受和尊重。”
尹晴被这番话触动了。她想起尹澈的理论批判,想起老余的阴影报告,想起林星回的感知地图。陈默的角度与他们都不同:他不是在分析,也不是在批判,甚至不是试图“理解”。他只是在……注视。以一种近乎天真的、审美化的方式,注视着一个地方本来的样子——包括它所有的不完美、矛盾、和无法被归类的细节。
“我明白您的意思,”尹晴说,“但问题在于,您这种‘注视’本身,就是一种介入。当您拍下某个瞬间,那个瞬间就从私人领域进入了您的视野,可能还会进入更广的领域——即使您承诺不公开。这改变了那个瞬间的性质。”
陈默若有所思。“您是说我应该完全停止拍摄?”
“不。我是说,或许您可以换一种方式:不是抽离地观察,而是尝试理解您所观察的对象;不是只捕捉‘美感’,也了解背后的故事和情感;最重要的是,把村民当作平等的主体,而不是被观看的客体。”
她提议,如果陈默想继续记录,可以尝试一个项目:和村民合作,请村民选择他们想被记录的时刻或场景,并讲述为什么这些时刻对他们重要。这样,记录就变成了对话,而不是单方面的记取。
陈默考虑了很久。“我试试。”他说,“但我可能需要时间。我习惯了作为一个旁观者。”
“没关系,”尹晴微笑,“溪云村有足够的耐心——只要我们感觉被尊重。”
这次谈话后,陈默的行为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依然每天散步、拍照,但会主动和遇到的人打招呼,偶尔闲聊几句。他开始询问是否可以拍照,如果被拒绝,就真的不拍。有一次,他问小豆的奶奶:“我可以拍小豆画画吗?如果您同意,我可以把照片洗出来送给你们。”奶奶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陈默真的把照片洗出来,装在小相框里送给了小豆。照片上,小豆蹲在地上,专心画着歪扭的飞船,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奶奶看着照片,眼睛有点湿:“这丫头,跟她爸小时候一个样……”
渐渐地,一些村民对陈默的态度软化了。他们发现,这个沉默的外来者,其实很细心。他会注意到根叔的菜园里新开了什么花,会记得秀兰说过喜欢某种颜色的线,会在雨天帮老人收晾在外面的衣服。他只是不擅长言辞,不热衷集体活动,但他的存在本身,并不带攻击性。
更重要的是,通过陈默的眼睛,一些村民开始重新看待自己习以为常的环境。
阿灿有一次和陈默一起散步,陈默指着茶园边缘一丛野生茶树:“这棵长得真好,没修剪过吧?”
“那是野生的,没管它。”阿灿说。
“但它有一种……自由生长的力量。”陈默拍了一张,“和旁边规整的茶树形成有趣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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