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试点项目开始后的第三个月,溪云村迎来了一个异常湿润的春天。雨连绵不绝,不是那种痛快的倾盆大雨,而是细密、缠绵、无孔不入的毛毛雨。空气能拧出水,夯土墙渗出深色的水痕,晾了好几天的衣服依然潮润润的。
起初,村民们只当是寻常的雨季。但渐渐地,一些细微的变化开始引起注意。
村东头的老染坊——现在是艺术家工作室——的地面,总是返潮。不是表面湿润,而是从夯土地基深处渗出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湿气。日本艺术家山本撤掉了所有直接接触地面的作品,用支架撑起工作台。他皱着眉对尹晴说:“这里的土地,在呼吸。”
更令人不安的是声音。夜深人静时,一些住在老屋的村民说,能听到地下传来“汩汩”的水声,像是远处的溪流,又像大地深处的叹息。起初只有一两个人说,后来渐渐多了。
“是幻觉吧,雨下久了。”
“可能地下有暗河?”
“我爷爷说过,咱们村下面有水脉,但几十年来没听过动静啊。”
这些议论并未引起太大重视,直到护林员阿木找到尹晴。
阿木是个四十多岁的沉默汉子,负责照看村后的山林。他不善言辞,但对土地的变化有着猎人般的直觉。他带尹晴去了后山一处平时很少有人去的洼地。
“你看。”阿木指着洼地边缘。那里原本是坚实的红土坡,现在却出现了一道细长的裂缝,像大地疲倦时张开的一道口子。裂缝不宽,但深不见底,边缘湿润。
“什么时候出现的?”尹晴蹲下身,能看到裂缝深处隐约的反光——是水。
“半个月前,一点点裂开。”阿木的声音低沉,“不止这里。西坡那边,也有几处小裂缝。还有……”他犹豫了一下,“树根。”
“树根怎么了?”
阿木领着尹晴来到一片杉树林。这里的杉树都有几十年树龄,高大笔直。但最近,有些树的根部周围,泥土微微隆起,露出些许白色的根须,像是树在试图把脚从太紧的鞋子里拔出来。
“它们在动。”阿木说得很轻,但很确定,“很慢,但确实在动。土地太饱了,水在下面推着它们。”
尹晴触摸着裸露的树根,冰凉湿润。她想起小时候听外婆说过:大地是有记忆的,水就是它的血液。水脉改了道,大地就会做梦,梦里会有动静。
回到村里,尹晴查阅了溪云村的地方志。在晚清时期的记载中,她找到一段话:“光绪二十三年春,霖雨四十余日,村东地陷三处,涌泉如沸,月余方息。耆老言,此水脉翻身之兆,当敬而远之。”
她把这段记载发到了村民群,并召集了一次紧急会议。
会议上,气氛有些凝重。大多数人将信将疑。
“地方志里的老黄历,能当真吗?”
“就算是真的,现在地基都加固过,应该没问题吧?”
“咱们要不要请地质专家来看看?”
正在讨论时,山本艺术家举手要求发言。他通过翻译说,这一个多月,他一直在用高灵敏度的录音设备采集村庄的环境声音。“我录到了非常低频的振动,”他展示频谱图,“不是雨声,不是风声,是来自地下的脉动,频率在缓慢变化,像……心跳。”
会议室安静了。现代仪器测量结果与古老记载、村民的直觉经验,指向了同一个可能:这片土地,正在经历某种深层的变化。
分歧很快出现。以虎子为代表的务实派主张立即行动:请专业地质队勘探,评估风险,必要时进行工程干预。而以根叔为代表的老一辈则认为,应该“顺其自然”,大地有自己的调节方式,人类干预可能会扰乱更微妙的平衡。
“我爷爷说过,水脉翻身,是大地在自我调理。”根叔说,“咱们祖辈遇到这种情况,是祭祀土地公,然后避开那些地方,等它自己平静下来。硬要去堵去改,反而会出大事。”
“可现在我们村里这么多房子、这么多人,能等吗?”虎子反驳,“万一真有什么地质灾害,怎么办?”
双方僵持不下。尹晴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更是两种对待自然的态度冲突:一种是现代性的掌控思维,一种是传统性的敬畏与顺应。而溪云村过去几年的发展,恰好是这两种态度的混合体——既运用现代科技,又尊重传统智慧。但此刻,当两种态度指向不同行动时,裂缝出现了。
更深的裂缝出现在对待“证据”的方式上。山本继续他的声音采集,并开始与阿木合作,在出现异常的地点放置更多传感器。他们制作了一个实时地图,显示地下水位、土壤湿度、低频振动强度的变化。这些数据是客观的,但解读却因人而异。
年轻人更相信数据。“看,这个点振动强度在增加,必须采取措施!”
老年人则相信经验和直觉。“数据是死的,大地是活的。有些变化,仪器测不出来,但能感觉到。”
争论中,尹晴注意到了一个一直被忽略的群体:孩子。村里十岁以下的孩子们,最近开始玩一种新游戏——他们趴在地上,耳朵贴着泥土,比赛谁能听到“最奇怪的声音”。有的说听到“咕咚咕咚像大鱼吐泡泡”,有的说听到“嗡嗡嗡像很多蜜蜂在地下”,还有的说听到“像很远的地方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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