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回离开后的那个夏天,溪云村迎来了一个新的访客:陈哲,一位来自省城政策研究室的年轻干部。他带着一份题为“乡村可持续发展模式标准化推广可行性研究”的课题任务,要在溪云村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调研。
与老余和林星回不同,陈哲的到访带有官方背景和明确目的。他彬彬有礼,行事严谨,每天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带着录音笔和厚厚的笔记本,系统地采访村干部、主理人、普通村民,收集各种数据、图表、规章制度。
起初,村民们对这位“上面来的”调研员既客气又保持距离。但陈哲的专业态度很快赢得了部分人的好感,尤其是那些对溪云村模式充满自豪的骨干成员。
“溪云村的经验非常宝贵,”在一次座谈会上,陈哲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说,“我们省有上千个村庄,如果能把你们的成功模式提炼成可复制的标准化模块——比如生态农业技术包、社区议事规则手册、文旅融合操作指南——就能让更多乡村受益。”
这番话让不少人眼睛一亮。虎子兴奋地说:“如果能推广出去,那咱们的经验就真的发挥作用了!”
尹晴却隐隐感到不安。她想起林星回留下的“感知地图”上,那些无法被标准化、无法被复制的私人印记和复杂情感。
陈哲的工作效率很高。两周后,他初步整理出一份“溪云模式核心要素拆解表”,将溪云村的实践分解为七大板块、三十六个子项,每个子项都标注了“可复制性评分”和“推广建议”。
这份表格在村委会传阅时,引发了微妙的反响。
“他把咱们的‘老宝贝客厅’归类为‘老年社群激活模块’,建议在其他村设立‘类似功能的公共空间’。”秀兰指着表格的一行,表情复杂,“可‘老宝贝客厅’是王阿婆去世前腾出的自家堂屋,墙上还挂着她老伴的遗像,那种感觉怎么‘复制’?”
“这里还有,”福旺叔指着另一处,“‘传统技艺现代化转化流程’,连炒茶时锅温控制都有标准区间……可我家炒茶,是靠手感和经验,每一锅都不一样啊。”
陈哲对此的解释是:“标准化不是抹杀个性,而是为了让核心经验能够被更广泛地学习和应用。个性化的部分可以作为‘本地化适配’的空间。”
随着调研深入,陈哲开始提出一些“优化建议”。例如,他认为溪云村的决策过程虽然民主,但效率不够高,建议引入“罗伯特议事规则”进行规范化;他认为“感知地图”这样的非结构化数据难以分析,建议设计更统一的“村民满意度调查问卷”;他甚至委婉指出,村里一些“不够美观”的角落(如堆放农具的棚子、有些杂乱的菜园)会影响整体形象,建议统一规划整治。
这些建议在村民中逐渐引发分化。
一部分人,特别是年轻、受过教育的主理人们,觉得陈哲的建议“专业”、“有前瞻性”。民宿主李锐说:“咱们村有时候确实太随意了,是该引入一些现代管理方法。”
另一部分人,尤其是老一辈和更注重传统生活节奏的村民,则感到不适。根叔在私下里嘟囔:“什么标准化,我看是要把我们变成机器零件。”
裂痕在一次关于“村口标识系统改造”的讨论中公开化了。
陈哲提出,溪云村目前的指示牌风格不统一,有的手写,有的木刻,有的用现代印刷,这不利于品牌形象。他建议统一设计一套简洁现代的标识系统,替换所有旧标识。
这个提议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抵抗。
“村口那块老槐树下的指路石,是我爷爷那辈人随手刻的,虽然歪歪扭扭,但每个外来人摸着它问路,都感觉亲切。”一位平时很少发言的老石匠王伯说,“换成整齐划一的金属牌子,味道就没了。”
“可是不统一,显得杂乱,不利于游客体验。”支持者反驳。
“游客体验?咱们村首先是咱们的家!”王伯声音提高了。
争论没有结果。陈哲很困惑:为什么明明更“好”、更“科学”的建议,会遇到如此情绪化的抵抗?他更努力地解释标准化的好处,引用其他成功案例,却感觉与部分村民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墙。
尹晴察觉到了这种隔阂。她邀请陈哲参加了一次“跨界闲谈会”,主题随意。那天晚上,大家没有讨论任何具体议题,只是喝着茶,漫无边际地聊着:小时候在河里摸鱼的趣事,某年大雪封山的记忆,对某棵老树特殊的情感……
陈哲坐在角落里,起初有些不自在,但渐渐被那些鲜活、琐碎、充满情感温度的叙述吸引。他意识到,自己的表格和模块,无法容纳这些看似无关紧要却构成村庄灵魂的细节。
会后,尹晴与陈哲在月光下散步。
“陈干部,你知道溪云村最难被复制的是什么吗?”尹晴问。
“是什么?是你们特定的生态条件?还是某些独创的技术?”陈哲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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