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铁门在生锈的铰链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孙传庭坐在草铺上，闭目养神。他穿着囚服，头发有些散乱，但坐姿依然笔直如松。四十七岁的年纪，脸上已有了深刻的皱纹，但那双眼睛睁开时，依然锐利如鹰。 牢房里很冷。十月的寒气透过石墙渗进来，地面上的稻草都是潮的。但孙传庭似乎毫无所觉，只是静静坐着，呼吸均匀绵长。 他在等。 从昨天起，诏狱的气氛就不一样了。那几个平日里凶神恶煞的狱卒，今天看他的眼神躲躲闪闪，送来的饭菜里甚至多了几片肉。到了傍晚，连诏狱提督都亲自来了一趟，虽没说什么，但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要起风了。”孙传庭心里想。 脚步声在幽深的走廊里响起，由远及近。不是狱卒那种拖沓的步子，而是急促、有力的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个人。 孙传庭睁开眼睛。 牢门被打开，当先进来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太监，后面跟着两个锦衣卫。那太监孙传庭认识——司礼监秉笔王承恩，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 “孙大人。”王承恩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失礼数，“圣旨到。” 孙传庭站起身，掸了掸囚服上的草屑，然后撩起衣摆，跪了下去。 王承恩展开黄绢，尖细的声音在牢房里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陕西巡抚孙传庭，虽有微过，然值此国难当头，朕思其昔日剿寇安民之功，特旨开释，官复原职，加兵部右侍郎衔，总督京师防务。着即日出狱，整饬京营，布防九门。钦此。” 孙传庭愣住了。 他预想过可能会被起用，但没想到是这样——官复原职，还加兵部侍郎衔，总督京师防务！这是把整个北京城的安危都交到他手上了！ “孙大人，接旨吧。”王承恩温声道。 孙传庭深吸一口气，重重叩首：“臣……孙传庭，领旨谢恩！” 他接过圣旨，手有些发抖。不是害怕，是激动。一年了，他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一年，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 “孙大人，万岁爷还有口谕。”王承恩压低声音，“万岁爷说：京营糜烂，非雷霆手段不能整顿。朕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朕要看一支能打仗的兵。” 孙传庭心中一凛。三天！皇帝这是要他下狠手啊。 “臣明白。”他沉声道，“只是……整顿京营，必触怒勋贵权宦，若有人告到御前……” “万岁爷说了。”王承恩打断他，“只要是为了守城，孙大人尽管放手去做。若有宵小作梗，万岁爷自会为你做主。” 孙传庭眼中闪过一道光。有皇帝这句话，就够了。 “还有，”王承恩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这是万岁爷亲笔写的，关于城防的一些……想法。孙大人看看，或许有用。” 孙传庭展开纸卷。上面是皇帝的笔迹，但写的东西却让他大吃一惊——不是圣贤文章，也不是诗词歌赋，而是一些关于守城的具体建议： “城墙分段责任制，每段设指挥一人，副指挥二人……” “火炮弹药集中调配，设炮兵指挥所统一调度……” “城内设医疗点，伤兵分级救治……” “征召民夫，编为工程队、运输队、炊事队……” 一条条，一款款，虽然有些术语陌生，但思路清晰得可怕。孙传庭越看越心惊——这绝不是那个深居宫中、对军事一窍不通的年轻皇帝能写出来的东西！ “这……这是万岁爷亲自写的？”他忍不住问。 王承恩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是。万岁爷昨晚写了大半夜。” 孙传庭沉默了。他把纸卷小心折好，收进怀里：“请公公回禀万岁爷，臣……定不负所托！”
当天下午，孙传庭就来到了京营驻地——安定门外的大校场。 他没穿官服，只穿了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带着两个从诏狱出来后就一直跟着他的锦衣卫。三个人站在校场边的土坡上，看着下面的景象。 孙传庭的脸色越来越沉。 校场上，本该操练的时间，却只有稀稀拉拉几百个兵卒在耍弄刀枪。大多数人要么三五一堆蹲在地上赌钱，要么躺在营房外晒太阳，还有些干脆不见人影。 兵器架上，刀枪生锈，弓弦松弛。几门火炮像废弃的废铁一样堆在角落，炮身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营房里，隐约传来女子的笑声。 “这……这就是京营？”一个锦衣卫忍不住问。 孙传庭没说话。他走下土坡，朝最近的一堆赌钱的兵卒走去。 那几个兵卒正赌得兴起，谁也没注意有人靠近。直到孙传庭的影子投到赌桌上，他们才抬起头。 “谁啊？一边去！”一个满脸横肉的军汉不耐烦地挥手。 孙传庭一脚踢翻了赌桌。铜钱、骰子洒了一地。 “他娘的！找死！”军汉跳起来，伸手就抓孙传庭的衣领。 旁边的锦衣卫闪电般出手，一脚踹在军汉肚子上。军汉惨叫一声，滚出好几步远。 其他兵卒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拿起兵器，围了上来。 “你们是什么人！敢在京营闹事！”一个像是头目的人喝道。 孙传庭从怀中掏出兵部右侍郎的腰牌，亮在众人面前。 “兵……兵部侍郎？”那头目愣住了，“您是……孙大人？” 孙传庭的名字，京营里不少老人是知道的。毕竟一年前，他还是陕西巡抚，剿寇安民，名声不小。 “传令。”孙传庭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心中一寒，“一炷香之内，所有在京营的官兵，全部到校场集合。不到的，以逃兵论处，斩。” 半个时辰后，校场上站了黑压压一片人。 孙传庭站在点将台上，看着下面这些所谓的“兵”。老弱病残占了至少三成，剩下的人里，能站直的不到一半。很多人连盔甲都没穿，兵器也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他让锦衣卫去查了花名册。京营额设十二万，实际点名到的，只有两万七千多人。 少了九万多。 “成国公呢？”孙传庭问。 底下没人说话。 “我问，成国公朱纯臣在哪！”孙传庭提高了声音。 “回……回大人，”一个副将模样的人战战兢兢上前，“国公爷……国公爷身子不适，今日告假了……” 孙传庭冷笑。告假？怕是知道他要来，躲起来了。 “监军太监何在？” “曹公公……曹公公在内城有宅子，平时……平时不怎么来营里……” 孙传庭点点头。好，很好。总督告假，监军不来，这京营，烂到根了。 他走下点将台，走到队列前，随手点了一个兵卒：“你，出列。” 那兵卒哆哆嗦嗦走出来，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瘦得像根竹竿。 “叫什么？当兵几年了？” “回……回大人，小的叫王小三，当兵……当兵三个月……” “三个月？”孙传庭皱眉，“怎么来的？” 王小三支支吾吾，旁边的副将连忙解释：“他……他顶替他爹的名额来的。他爹去年病死了，但名额一直留着……” “你领多少饷？” “每月……每月一两二钱……” 孙传庭看向副将：“京营兵饷，额定是多少？” “二……二两……” 也就是说，这个王小三，每个月被人克扣了八钱银子。一年就是九两六钱。京营少了的九万多人，如果每个名额都被这样克扣…… 孙传庭算不下去了。他知道京营腐败，但没想到腐败到这种程度。 他转过身，重新走上点将台。 “所有人听着。”他的声音传遍校场，“从今日起，京营整顿。本官奉旨总督京师防务，有圣上口谕：凡阻挠整顿者，杀无赦。” 底下鸦雀无声。 “第一，清点人数。”孙传庭开始下命令，“所有冒名顶替的、吃空饷的，三天之内自己站出来，本官可以从轻发落。三天后若被查出来，一律按贪墨军饷论处，斩。” “第二，整顿军纪。从今日起，所有官兵必须归营，无故不得外出。每日卯时点卯，辰时开始操练。不到的，杖二十。连续三日不到的，斩。” “第三，检查军械。所有刀枪弓弩火炮，全部集中检查。能用的修，不能用的换。三日后，本官要看到所有兵器都可用。” 他每说一条，底下就骚动一阵。等他说完，整个校场都炸开了锅。 “大人！这……这太严了！” “咱们哪受过这种罪啊！” “就是！以前不都这样吗！” 孙传庭看着这些鼓噪的兵卒，忽然笑了。那笑容冷得像冰。 “以前？以前京营什么样子，本官今天看到了。就是一堆废物！”他厉声道，“建虏已经破了长城，不日就要兵临城下！就靠你们现在这样，守得住北京城吗？守不住！到时候城破人亡，你们，你们的父母妻儿，一个都活不了！” 校场安静下来。 “你们可以选择。”孙传庭放缓了语气，“要么，继续当废物，等建虏来了等死。要么，跟着本官，练出一身本事，把建虏打回去，保住你们的家，保住这座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本官给你们一炷香时间考虑。愿意留下的，站到左边。想走的，现在就可以脱了这身皮，滚出京营——但军饷要全部吐出来，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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