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那封来自省里的邀请函,烫金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像一道不合时宜的勋章。
沈昭棠只是瞥了一眼,便将手机反扣在副驾驶座上,没有半分迟疑地转动方向盘,驶离了通往市区的平坦大道。
她的战场,从来不在铺着红毯的会议厅。
越野车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颠簸前行,每一次剧烈摇晃都让底盘刮擦出刺耳的声响。浑浊的泥浆从轮胎下飞溅而起,噼啪砸在侧窗上,很快糊成一片灰黄的雾障,模糊了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城镇轮廓。车内空气潮湿凝滞,混杂着泥土被浸透后的腥气、铁锈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柴油尾气。她伸手抹开一点玻璃上的泥污,指尖触到的是冰冷黏腻的湿痕。
城南,李家村——昭阳县地势最低洼、受灾风险最高的地方,也是她此行的唯一目的地。
车刚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停稳,一阵尖利刺耳的广播声便钻入耳中,穿透雨前沉闷的空气,像钝刀刮过神经。
不是天气预报,也不是防汛通知,而是一个刻意拔高的女声,用煽动性的语调反复喊着:“……乡亲们都把眼睛放亮点!什么红色预警,什么百年一遇的洪水,都是骗人的!他们就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把我们这块地低价收走搞开发!政府故意夸大灾情,就是为了搞拆迁!”
沈昭棠推开车门的手猛地一顿,凌厉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她关掉引擎,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唯有广播声还在循环播放,像毒蛇吐信,在寂静中游走。她坐在驾驶座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渗出细汗,黏在方向盘皮革表面。
赵启明,果然还是不肯善罢甘休。
他这是要釜底抽薪,动摇她防汛工作的根基。
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灌满湿土与草木腐叶的气息,拨开垂下的柳枝,大步流星地走向村委会。枝条拂过脸颊,带着凉意,留下几道细微的划痕。
村支书老李正急得满头大汗,额角沁出的汗珠顺着皱纹滑落,浸湿了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看见她如同看见了救星:“沈书记,你可算来了!这广播不知道是谁搞的鬼,从早上一直响到现在,怎么关都关不掉,村民们的情绪……唉!”
“人心乱了,比洪水更可怕。”沈昭棠语气平静,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坚定,“老李,召集村民开会,就在这院子里,现在!”
半小时后,村委会大院里稀稀拉拉地站着百十号村民。大多数人脸上挂着怀疑和漠然,交头接耳的声音窸窣如虫鸣,夹杂着咳嗽、鞋底蹭地的沙沙声。风穿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沈昭棠站在一张临时搬出来的桌子后面,身后是助理小王刚刚挂好的水位模型推演图。纸面微微颤动,被风吹得轻响。她拿起一根木棍,指向图上那条刺目的红色警戒线,声音清晰而有力:“各位乡亲,我长话短说。根据县水文站的最新数据模型,三个小时后,上游水库将达到极限泄洪量。届时,李家村的平均水位将上涨三米,村西头的洼地甚至可能超过五米。这份是撤离预案,我们已经安排了车辆和临时安置点,请大家立刻回家收拾必需品,半小时后在村口集合。”
人群中,一个身材壮硕的妇人双手叉腰,扯着嗓子喊道:“沈书记,别是又来吓唬我们吧?你们上次发的米面还没吃完呢,这次又想让我们背井离乡去喝西北风?”
是阿香嫂。
她丈夫在外打工,是村里有名的泼辣户,也是最不信“官”的那一拨人。
她的话立刻引来一片附和声,议论声陡然升高,像潮水般涌来。有人冷笑,有人摇头,还有孩子躲在大人身后怯生生张望。
面对群情激愤,沈昭棠没有动怒,也没有高声反驳。
她只是沉默地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张已经泛黄起皱的旧照片。指尖摩挲过相纸边缘,感受到岁月留下的毛糙质感。
她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清。
照片上,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在滔天的浊浪中挣扎,绝望地伸着小手。雨水打在他脸上,眼睛几乎睁不开,嘴巴大张,仿佛在呼喊什么。
“十年前,我们县也发过一次大水。”沈昭棠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照片上的孩子叫狗蛋,就住在这李家村。当时他爹娘也像现在很多人一样,觉得是危言耸听,不肯撤。我当时还只是个刚参加工作的技术员,我亲眼看着他,就在离我不到十米远的地方,被一个浪头卷走,再也没上来……”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和沈昭棠压抑着颤抖的呼吸声。她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眼圈微微泛红。
她收回照片,用指腹轻轻抚过男孩模糊的脸庞,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一场旧梦。
“我救不了他,那一幕,成了我这辈子都过不去的坎。所以今天,无论你们信不信我,骂不骂我,我都必须把你们一个不少地带出去。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欠狗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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