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颗冷香丸盛在雨过天青釉的瓷碟里,莹白圆润,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香。宝钗拈起一颗,指尖传来玉石般的凉意。她走到镜前,镜中人面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是这一年多来殚精竭虑的痕迹。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将那丸药送入口中。
未曾想,那药丸入口即化,并非草木之气,而是一股极寒的流质,顺着喉管直坠而下,顷刻间流遍四肢百骸。仿佛数九寒天跌入冰窟,连五脏六腑都瞬间冻结。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扶住妆台,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寒意来得迅猛,去得也快。几个呼吸间,那刺骨的冷便沉淀下去,化作一种奇异的、内里的清凉。她只觉得躁动不安的心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抚平,那些盘踞心头的焦虑、惊惧、乃至偶尔翻涌的不甘,都像退潮般消散无踪。脸上那隐隐作痒、时刻提醒她「热毒」存在的微热,也彻底沉寂了。
她抬眼看镜中。镜里的容颜,褪去了所有不该有的血色与情绪,呈现出一种白玉般的润泽与平静。眉目依旧,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疏离而完美。她尝试牵起嘴角,镜中人也随之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婉的微笑,无可挑剔。
成功了。这冷香丸,果真压制住了「热毒」。
薛姨妈适时地来了,瞧见女儿这般气色,喜得连连念佛:「我的儿,看来那冷香丸果真灵验!瞧瞧这脸色,真是再好不过了。可见是你的造化,合该……」她话未说尽,但意思明了,合该配那有玉的公子,成就「金玉良缘」。宝钗微微垂首,唇边挂着那刚刚练习好的微笑,轻声道:「让母亲挂心了。」声音平稳,听不出悲喜。
恰逢宝玉来探,见了她,也是眼前一亮,脱口赞道:「宝姐姐今日气色真好,像那画上的观音菩萨似的,又静又美。」他心思单纯,只觉得这时的宝钗比平日更显端庄,却品不出那端庄之下,缺失了何物。
宝钗听着这赞美,心头竟真如古井无波。若是往日,听他这般称赞,即便面上不显,心底或许会有一丝极细微的涟漪。可此刻,那话语入耳,只如同风吹过水面,连一丝纹路都未曾留下。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鲜活的、温热的东西,正被那药力带来的冰冷清明牢牢锁住,沉入心底最深处。
她依旧微笑着,应对着母亲和宝玉的话语,举止得体,言语妥帖,一切都完美得如同精心排演的戏文。
然而当夜,她便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中,她并非人身,而是一株巨大的、根系深扎于幽暗泥土的白牡丹。花开得极盛,重瓣层叠,雍容华贵,冠绝群芳。可那花朵却被无数细密冰冷的银色锁链缠绕着,从花萼到顶端,每一片花瓣都被锁链的力量强行固定成最完美的形态,不得颤动,不得凋零。
她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束缚。她渴望舒展枝叶,渴望在风中自由摇曳,哪怕姿态不够完美,哪怕最终会零落成泥。可那些锁链冰冷坚硬,将她死死困在这「完美」的牢笼之中。她低头,看到自己的花瓣上,隐隐浮现出与脸上「热毒」发作时相似的、妖异的红色纹路,那纹路在锁链的禁锢下扭曲、挣扎,如同无声的呐喊。
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迷雾深处,似是那赠方的游方道人,声音缥缈传来,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她的神魂之上:「……冷香入骨,锁住的不仅是热毒,更是你生而为花的本性。以此物求全,究竟是自救,还是自囚?你所维持的完美,不过是天庭规训下,一尊合乎法度的傀儡罢了……」
宝钗猛地惊醒,坐起身,冷汗涔涔。
窗外月色凄清,屋内药香未散。她抚上自己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滑腻,完美无瑕。可梦中那被锁链缠绕、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却如此真实,残留在四肢百骸。
她下床,走到妆台前,镜中映出的,依旧是那个气色匀净、无可挑剔的薛宝钗。
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冰冷的药力并非解药,而是另一种形态的枷锁。它以压制「热毒」为名,将她那些属于「人」的、或许不够完美却真实鲜活的情感与渴望,一并封印。
她追求完美,以为能掌控命运,却不知不觉间,成了这「完美」最彻底的奴隶。为了家族,为了声誉,为了那桩被期许的「金玉良缘」,她亲手将自己打造成一尊没有温度、没有破绽的玉像。
可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她望着镜中那张完美得近乎虚假的脸,第一次,内心深处发出了无声的、带着血丝的质问:
「我这般苦苦挣扎,耗尽心力炼这冷香丸,究竟是在救我自己,还是……只是为了成为你们眼中,那个完美的薛宝钗?」
无人回答。唯有冷香丸的寒气,丝丝缕缕,从丹田深处弥漫开来,浸透了她整个身心。前路茫茫,她身着华服,立于锦绣丛中,却只觉得四面皆是看不见的墙壁,寒冷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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