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高热,如同去了一层皮肉。宝钗在床上将养了七八日,那浑身的滚烫与酸软才渐渐退去,只是人更清减了几分,面色苍白得少见血色,唯有一双眸子,沉静依旧,却也更深,像是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白玉匣中,白牡丹蕊与白荷花蕊各自安放,带着禁苑的威仪与野塘的风雨。然而,秋意渐浓,第三味药引——「秋白芙蓉蕊十二两,须是秋露最重时摘于悬崖野丛」——已迫在眉睫。
京郊多山,唯有西面有一处断崖,人称「鬼见愁」,地势险峻,人迹罕至。据闻崖缝间生有野芙蓉,耐风耐寒,花开如雪。宝钗决定前往此处。
此行比前两次更添凶险。她依旧只带了莺儿,却另雇了一名熟悉山路的老实樵夫在前引路。马车行至山脚便无法前进,三人只得徒步登山。山路崎岖,碎石遍布,宝钗虽体力未完全恢复,却一步不落,裙裾被路旁的荆棘划破了好几处,她也浑不在意,只目光坚定地望着那云雾缭绕的崖顶。
越往上走,山风愈烈,呼啸着从耳畔掠过,带着深秋的肃杀之气。及至半山腰,那樵夫便停了步,指着上方一道如同被巨斧劈开的峭壁,面露难色:「小姐,再往上,便是那『鬼见愁』了。老朽也只能送到这里,那崖边风大得很,石头也松,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宝钗抬头望去,只见那悬崖陡峭如削,几无立锥之地,唯有几丛顽强的灌木和枯黄的野草从石缝中挣扎而出。而在那接近崖顶的背阴处,依稀可见点点白色,在灰褐色的岩石间格外醒目,正是野芙蓉。
她谢过樵夫,付了银钱,便与莺儿继续向上。路已不能称之为路,尽是嶙峋的怪石和松动的砂砾。宝钗抓着岩壁上垂下的老藤,一步步向上攀爬。狂风卷着沙尘,迷得人睁不开眼,吹得她身形摇晃,几乎站立不稳。脚下时有碎石滚落,坠入深谷,久久不闻回音。
莺儿跟在后面,吓得脸色发白,声音都带了哭腔:「姑娘!咱们回去吧!这花不要了!太险了!」
宝钗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异常清晰:「已经到了这里……岂能空手而回?」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那恐惧死死压在心底,继续向上。指尖被粗糙的藤蔓和岩石磨破,渗出血珠,她也只是皱了皱眉,将手在衣襟上随意一抹。
终于,她攀到了那丛野芙蓉附近。那些花儿生得倔强,花瓣不如园中芙蓉肥厚,却更显清瘦皎洁,带着山野的灵气,花蕊上凝结着秋日最重的露水,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她心中一喜,腾出一只手,便要去摘。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花茎的刹那,脚下的一块岩石忽然松动!她只觉得身子一空,整个人猛地向下坠去!
「姑娘!」莺儿的尖叫声划破了山间的寂静。
电光火石之间,宝钗另一只死死抓着藤蔓的手发挥了作用。那藤蔓勒进她的掌心,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却也止住了她下坠之势。她的身体悬在半空,随风晃荡,脚下是云雾缭绕的深渊。
那一瞬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山风,穿透她单薄的衣衫。
幸得崖边一株老树的虬根突出,恰好勾住了她的裙带,给了她一个借力之处。她咬着牙,忍着掌心火辣辣的疼痛和浑身的虚软,借着那树根和藤蔓,一点点,艰难地爬回了崖边安全处。
她瘫坐在岩石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色煞白如纸。
莺儿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着她放声大哭:「姑娘!您吓死奴婢了!咱们这就回去,再也不采这劳什子了!」
宝钗喘息稍定,低头看了看自己鲜血淋漓的掌心,又抬眼望向近在咫尺的、在风中微微颤动的白芙蓉。那惊心动魄的美,此刻在她眼中,却带着一种宿命的嘲讽。
她推开莺儿,挣扎着站起身,声音还有些微的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既然上来了,岂有空手下去的道理。」
她不再去看那令人眩晕的深渊,只专注地盯着那丛芙蓉。小心翼翼地避开荆棘,用未受伤的手,极其轻柔地,将那些带着露珠的花蕊,一簇一簇采下。每一下动作,都牵动着掌心的伤口,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直到将那素白绸袋装得满满当当,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时更加漫长。每走一步,掌心都传来尖锐的疼痛。待到山脚,日头已偏西。莺儿忙着为她清理包扎手上的伤口,那一道道深紫色的勒痕和翻卷的皮肉,看得人心惊。
宝钗却望着西天那抹残霞,脸上竟缓缓露出一丝极淡、极疲惫的笑意,对莺儿轻声道:「总算是……有惊无险。」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方才那生死一线的惊魂,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颠簸。唯有那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包裹着白布的手,泄露了她内心未曾平息的波澜。
回到蘅芜苑时,已是灯火初上。宝钗将第三只绸袋放入白玉匣中,与先前两位药引并排而放。
三味花蕊,三种险境。她看着那白玉匣,仿佛看到了自己一步步走过的荆棘之路。路还很长,还有那最后一味冬梅,在冰雪严寒中等待着她。
她轻轻合上匣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窗外,秋夜的风,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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