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清晨。
圣玛丽医院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白色的床单上投出一道道光栅。顾慎之已经醒了,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今天的报纸,正在看《新女性》杂志的读者来信专栏。
我推门进去时,他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微微弯起:“早。”
“早。”我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傅文佩女士炖的鸡汤,让你补补身子。”
“替我谢谢伯母。”他放下报纸,“今天感觉怎么样?”
“应该是我问你。”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你感觉怎么样?”
“背还有点疼,但好多了。”他说得很轻松,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出卖了他。
医生正好来查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医生,姓陈,头发花白,但动作麻利。他检查了顾慎之背上的伤,又听了听心肺,点点头:“恢复得还可以。但骨裂不是小事,得好好养。年轻人别不当回事,落下病根就麻烦了。”
“知道了,谢谢陈医生。”顾慎之说。
陈医生收拾听诊器时,看了我一眼:“你是家属?”
我愣了一下,还没回答,顾慎之已经开口:“是朋友。”
“朋友也行。”陈医生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这个药膏,一天擦三次。擦之前用热毛巾敷一下,让毛孔打开,药效更好。”
我接过药瓶:“我来擦吧。”
陈医生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后,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还有走廊里护士轻微的脚步声。
“把衬衫脱了。”我说。
顾慎之怔了怔:“什么?”
“擦药。”我晃了晃手里的药瓶,“医生说了,一天三次。”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开始解衬衫纽扣。
动作有些慢,毕竟背上有伤。解到第三颗时,他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继续解下去。
衬衫褪到腰间时,我看见了那些伤。
不只是昨天新添的那片紫黑色的淤青。
还有其他的。
在他的左肩胛骨下方,有一道大约十厘米长的疤痕,已经褪成淡粉色,但依然清晰。疤痕的边缘很整齐,像是被利器划伤的。
右腰侧也有一处,是个圆形的伤疤,颜色更深些,像是什么东西烫的。
最触目惊心的是左侧肋下,有一道斜斜的疤痕,从后背一直延伸到腰际,虽然已经愈合很久了,但依然能看出当初伤得有多深。
我握着药瓶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这些伤……都不是新伤。
最旧的那道,至少有五六年了。
“看够了吗?”顾慎之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笑意,“是不是比想象的多?”
我没有回答,只是拧开药瓶,倒了一些药膏在掌心。药膏是淡黄色的,带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
“热毛巾。”我说。
顾慎之从床头柜上拿起毛巾——是昨晚我准备好的,一直用热水瓶温着。我接过毛巾,拧干,敷在他背上那片淤青上。
热气和药味一起升腾起来,在晨光里氤氲成薄雾。
“这道,”我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左肩胛骨下的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顾慎之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民国二十一年,在北平。一次学生游行,和军警发生了冲突。被刺刀划的。”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那时他才……十九岁。
“这道呢?”我又碰了碰右腰侧的圆形伤疤。
“烟头烫的。”他说得很简短,“也是那一年,在监狱里。”
我的动作顿了顿。
监狱?
“为什么进监狱?”我问。
“参加抗日救亡运动。”顾慎之的声音依然平静,“关了三个月,后来学校保释出来的。”
我没有再问,只是继续给他擦药。药膏在掌心化开,温热滑腻,抹在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上,像是在安抚一段段沉默的往事。
擦到左侧肋下那道斜斜的疤痕时,我的手指微微发抖。
这道疤……太深了。
即使已经愈合,依然能看出当初皮肉翻卷的痕迹。
“这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也是那一年?”
“不是。”顾慎之说,“这是去年的事。在南京,调查一桩贪污案时,被人暗算的。”
“暗算?”
“嗯。”他顿了顿,“有人不想让我查下去,就雇了打手。那一刀本来是冲着心脏去的,我躲得快,只划到了肋骨。”
我的手指停在疤痕上,久久没有动。
去年。那时我们已经认识了。他在学校教书,在写小说,在帮我查陆家的事。而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他曾经离死亡这么近。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
“告诉你有什么用?”他反问,“让你担心?还是让你卷入更大的危险?”
“至少……”我说,“至少我应该知道。”
顾慎之转过身,面对着我。衬衫还敞开着,露出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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