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试播后的第三天,上海又下雨了。
这次的雨不大,细细密密的,像是从天上撒下来的银丝。梧桐叶子被洗得油绿发亮,街道上蒸腾起潮湿的水汽,黄包车夫披着蓑衣匆匆跑过,溅起一串水花。
下午三点,周刊创刊号的最后校样终于完成。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着手里这叠厚厚的稿纸——封面是方瑜设计的:一个剪影般的女性侧脸,背景是上海滩的轮廓线,下方一行醒目的标题:“她的声音,值得被听见”。
“终于好了。”可心也松了口气,“印刷厂说,明天上午就能出样书。”
“嗯。”我把校样装进牛皮纸袋,“可心,你把这些送到印刷厂,让他们按这个印。记住,一页一页仔细核对,不能有错字。”
“明白!”
可心抱着纸袋匆匆出门。书店里只剩下我和傅文佩——她在缝一件新旗袍的盘扣,手指翻飞,银针在丝线间穿梭,安静得像一幅画。
门就是这时候被推开的。
风铃叮当作响,带进来一股潮湿的冷气。
何书桓站在门口。
他没打伞,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西装外套的肩膀处已经深了一片水渍。他站在那里,眼神直直地看着我,嘴唇抿得很紧,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依萍。”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傅文佩抬起头,看见是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低下头继续缝扣子——但针脚明显乱了。
“何先生。”我放下手里的笔,“有事吗?”
何书桓走进来,身后的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书店里很安静,只有傅文佩缝纫时细碎的“咝咝”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我……我想跟你谈谈。”他说。
“谈什么?”
“很多。”他深吸一口气,“关于过去,关于现在,也关于……将来。”
我看着他。半年没见,他瘦了些,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下巴上还有没刮干净的胡茬。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何书桓,现在看起来有些落魄。
“坐吧。”我说,“佩姨,麻烦泡两杯茶。”
傅文佩起身去了后间。何书桓在靠窗的椅子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
雨打在窗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我下个月要去英国了。”他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英国?”
“伦敦政经学院,父亲安排的。”他的声音很低,“他说我在上海……待不下去了。”
我没说话。
“如萍的事,我很抱歉。”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但我真的……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如萍怎么了?”
“她……”何书桓苦笑,“她不愿意再见我。我去找过她三次,她都说没空。最后一次,她隔着门说:‘何书桓,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也不需要你的愧疚。’”
他的手指蜷缩起来:“依萍,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我太自以为是,太把自己当回事。我以为我可以拯救所有人,结果……我谁都救不了。”
茶端上来了。傅文佩放下茶杯,看了我一眼,默默退到柜台后面,继续缝她的旗袍。
但我知道,她在听。
“你今天来,”我看着何书桓,“就是为了说这些?”
“不。”他摇头,“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此刻窗外的天空,云层厚重,光线昏暗。
“如果……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一字一句地问,“如果我一开始就认真对待你,如果我从来没有摇摆不定,如果我坚定地选择你……我们之间,有没有可能?”
书店里安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傅文佩的针停住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
雨声淅淅沥沥。
我看着何书桓,这个上辈子让我爱得死去活来,也恨得撕心裂肺的男人。此刻他坐在我对面,眼睛里是真挚的悔意,和小心翼翼的期待。
如果是一年前,不,半年前的我,听到这句话,也许会心动,也许会犹豫。
但现在——
“没有。”我说得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何书桓的脸色白了:“一点……一点可能都没有?”
“没有。”我重复,“何书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你选择了谁,而是你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烟雨朦胧的街道:“你想要一个温柔顺从的如萍,又想要一个坚强独立的我。你想要旧式女子的崇拜,又想要新女性的理解。你什么都想要,结果什么都得不到。”
我转过身,看着他:“你问我如果一切重来会怎样。我告诉你——就算重来一百次,我们的结局也不会改变。因为问题的根源,从来不是你选择了谁,而是你这个人,根本还没准备好去爱任何人。”
何书桓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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