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上海滩的空气里弥漫着青石板和梧桐叶混合的湿润气息。书店二楼,我正将最后一批新书分类上架——这周进了不少外文原版书,多是顾慎之推荐的,说会有不少圣约翰的学生来寻。
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刚好三阶一停,是他的节奏。
我放下手里的《国富论》,转身。顾慎之站在楼梯口,手里提着个牛皮纸袋,袋口露出法棍面包的一角,还冒着热气。
“早。”他摘下帽子,“路过霞飞路那家法式面包店,刚出炉。傅阿姨喜欢这个。”
“我妈去秦五爷那儿送样衣了。”我接过纸袋,面包的香气扑鼻而来,“坐。茶刚泡好。”
他在窗边的藤椅坐下,接过我递的茶杯,目光扫过书架上的新书:“亚当·斯密?你开始看这个了?”
“总得学点。”我在他对面坐下,“你不是说,要在这个城市活下去,得懂规则。经济的规则,是最硬的规则。”
顾慎之的嘴角微扬:“学得很快。”他喝了口茶,放下杯子,“昨晚,你父亲去见过傅阿姨了。”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老周的儿子在邮局做事,早上送报纸时说的。”他说得轻描淡写,“陆振华从书店离开时,脸色很差。傅阿姨……哭了,但后来平静了。”
我沉默片刻:“佩姨第一次拒绝他。”
“很不容易。”顾慎之的语气里有一丝罕见的温和,“一个被驯服了二十年的人,要挣脱锁链,需要的不只是勇气。”
“你好像很懂?”
“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望向窗外,“在租界的难民收容所,在工厂的女工宿舍,在乡下的祠堂……锁链的形式不同,但挣脱时的痛苦,是一样的。”
晨光透过玻璃窗,在他眼镜片上投下浅浅的光晕。有那么一瞬间,这个永远从容不迫的男人,眼神里掠过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回忆,又像是某种更沉重的情绪。
“陆家的事,”我转移话题,“税务局那边……”
“第一阶段很顺利。”顾慎之说,“补税通知书已经送达,罚款金额也定了。王雪琴名下三处房产被冻结,她弟弟的绸缎庄昨天下午被查封。”
我有些意外:“这么快?”
“证据确凿,程序合法。”他的语气平静如常,“租界当局最近在整顿税务,陆家撞在枪口上,正好做个典型。”
我知道没那么简单,但没有追问。
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反而不安全。
“接下来会怎样?”我问。
“陆振华会想办法筹钱。”顾慎之推了推眼镜,“但他的现金大部分压在生意上,能动的有限。王雪琴的私房钱……应该早就转移了。至于如萍,何家已经明确表示不会插手。”
“何书桓呢?”
“他父亲上个礼拜调去南京了。”顾慎之说,“何书桓本人……听说在准备出国,去英国留学。”
我愣了一下。这倒是在意料之外。
“逃避?”我问。
“也许是,也许不是。”顾慎之笑了笑,“有些人面对解决不了的问题,会选择离开。这没什么不对,只是一种生存策略。”
他顿了顿:“倒是你那个妹妹如萍,最近有些变化。”
“如萍怎么了?”
“剪了头发,说要出家。”他说,“静安寺的师太没收她,说尘缘未了。她现在每天去教堂,跟着修女做义工。”
我想象不出如萍做义工的样子。那个永远端着大家闺秀架子的女孩,怎么会……
“人都是会变的。”顾慎之像是看穿我的心思,“绝境里,要么崩溃,要么重生。你选了重生,她……也许在找自己的路。”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楼下传来开门声,是李副官来上班了。接着是可心清脆的招呼声,还有梦萍——这丫头现在每天放学都来书店帮忙,说比在家自在。
“梦萍最近怎么样?”顾慎之问。
“很好。”我说,“功课进步了,人也开朗了。她说想考女子师范,将来当老师。”
“傅阿姨呢?”
“在给秦五爷设计舞女制服。”我忍不住笑了,“佩姨现在可忙了,除了书店的活儿,还要管旗袍铺的定制单。昨天还跟我说,想开个裁缝培训班,教街坊邻居的妇女学手艺。”
顾慎之的眼睛亮了亮:“这个想法很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如果真要做,我可以帮忙联系女青年会,申请场地和资金。”
我看着他:“你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热心?”他接过话,“我说过,看着一个人从泥潭里爬出来,很有趣。但如果这个人爬出来后,还能伸手拉别人一把……那就是值得投资的事业。”
他的用词很商业——“投资”。但我听得出,那背后有更深的东西。
“顾慎之,”我认真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他端起茶杯,热气氤氲,模糊了镜片后的眼睛:“一个希望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的人。目前,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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