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梯老旧的吊脚楼像是悬在山坡上的巨大蜂巢。
1991年深秋的山城,江风裹挟着浓重的水汽和山城特有的麻辣底味,穿堂入户,带着岁月侵蚀的哀鸣,把那扇糊着旧报纸的松木窗棂吹得“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如同一个辗转反侧的陈旧灵魂在梦魇中挣扎。
唐守拙盘腿坐在硬邦邦的木床上,窗外的“咯吱”声与他体内气血奔流的“嗡嗡”声形成奇异的二重奏。
凌晨打坐是他踏入“第二境”边缘后雷打不动的功课,试图梳理那在筋骨血脉与五脏六腑间奔突冲撞、既带来源源生机又带来诡异痛苦的“古炁”。
那混沌的低语,如同潮汐,在极度的寂静中尤为清晰,有时是嘶吼,有时又像远古荒原上飘荡的、令人心神摇荡的悲歌。
他需要在这市井喧嚣尚未完全醒来的时刻,收束心神,将那缕躁动的“异客”一点点纳入正轨——或者说,寻求一个微妙的、暂时的共存平衡点。
今日晨起,窗外的声音格外丰富。
坡上坡下,人声如涓涓细流逐渐汇聚,锅碗瓢盆的叮当、小贩清嗓的吆喝、扁担咯吱的挤压、孩童追逐的嬉笑……一股脑儿地撞碎了黎明最后的幽静。
“今朝无雾,是个‘出门’的好天气……”
唐守拙缓缓睁开眼,眸中一道幽邃的、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蓝光一闪而逝,复归于疲惫与锐利并存的神态。
窗缝透进来的光线干净明亮,预示着又是一个热闹丰沛的赶早市之日。
十八梯早市,这条沿着陡峭石梯铺展开的生命带,在清晨最是鲜活。
汗味与食物的香气、潮湿的木腥气与劣质烟叶的呛人气、鲜活的方言俚语与讨价还价的喧嚷……它们共同酿成了一坛浓郁得化不开的市井烟火,灌醉了每一个穿行其间的人。
这绝不仅是一个市场,它是城市的肺,是百姓过日子的角力场,是无数命运线交汇、缠绕、短暂相视一笑或擦肩而过的巨大“旋涡”。
这里是连接禹中上下半城的血脉枢纽。
背负沉重货物的“棒棒”们喘着粗气,步履沉沉踏在磨光的青石阶梯上;
精明的妇人挎着竹篮,眼疾手快地挑选最新鲜的菜蔬;
好奇的游客端着相机,试图捕捉那随时可能消逝的山城旧影;
还有步履稳健的老人,在喧闹中寻着几十年不变的老摊位……共同构成了一幅流动的、热气腾腾的巴禹《清明上河图》。
歪脖子黄葛树的虬枝伸展,像一把沧桑巨伞,撑在一片繁华之上。
伞阴之下,“唐姑豆浆”的布制招牌懒洋洋地垂在一片硕大的、刷着桐油的纸伞旁。
热气从大锅里蒸腾出来,勾勒出唐春娥略显佝偻但异常麻利的削瘦身影。
就在不远处,简陋得几乎只剩几张歪脚凳子的小面摊旁,蹲满了人。
食客们捧着粗瓷碗,或是坐在板凳上,更有甚者直接蹲在路边台阶,埋首于一碗浓香四溢的豌杂面或麻辣凶狠的重庆小面里,稀里呼噜吃得满头大汗。
——这里,正是声名在外的“板凳面”发祥之地,酱料浓郁霸道,滋味刻骨铭心。
一个担挑子的小贩,一步一声“肥肠豆花——!”
——这正是当时十八梯最具代表性的“流动快餐”。
扁担的一头桶里是洁白如玉、颤巍巍的嫩豆花,细腻得如同凝脂;
另一头桶里,是炖得油光发亮、香气霸道的老卤肥肠,花椒、辣椒、蒜瓣在红亮的汤汁里愉快地翻滚......
“于家坡”的油炸摊前总是最喧嚣的一簇。
金黄酥脆的炸洋芋块和烤得鼓胀起泡、内里夹裹着酸脆萝卜粒的红苕皮豆干,散发着无可抗拒的焦香。
这物美价廉的焦香诱惑,牢牢黏住了学生们和匆匆上班族的脚步。
摊主是父子俩,动作飞快地将炸好的食物递出去,收下带着体温的毛票硬币。
唐守拙混在这沸腾的人潮气息里,收拾停当下了楼。
那嘈杂的市声——讨价还价、锅铲碰撞、熟人偶遇的寒暄、孩童的嬉闹——竟像一剂独特的良药,
让他在经历了筋骨中非人的“古炁”刮擦剧痛与识海里那远古絮语的精神撕扯后,奇异地感觉到了某种沉实的地气。
这市井的喧嚣,是活着的、粗糙的、带着烟火温度的生命本身,让他从“非人”的边缘回转到“人”的坐标,一种带着沧桑味的坦然,在喧哗声里缓慢滋生。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感受这“活着”的巨大喧嚣时,街面传出高亢嘹亮的歌声陡然穿透了人声的迷雾,在梯坎石壁间跳跃回荡:
“哟嘿——嗨!嘿咗!嘿咗!嘿咗!
拖起那木船哟,过险滩!嗨咗!嘿咗……”
是那首响彻大江南北的电影「漩涡里的歌」主题曲——“船工号子”!
高亢、雄浑、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搏击风浪的万丈豪情,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毫无预兆地烫在这日常喧腾之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